当日，两人一魂一虫就离开了这处破道观。

元浮身带异术，一只银葫芦权作代行的车船，神速如飞，先由陆路改海路，后上岸重走陆路，不过七八日的工夫，就回到了李木妍和郁离出生的小镇。

郁离花费三年时间才从镇子走到京城，却做梦也没想到，有一日他居然会像飞一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回来。

而且两人真正赶路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一两日，其余几天是因为要过人烟密集的城镇，补充食物酒水，以及元浮心血来潮，要拉着郁离出去逛吃逛吃才花去的。

回到小镇后，两人先去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落脚。

略作收拾后，郁离让元浮好好休息，自己则去了李家，看望李木妍的父母。

“你是阿离？”

李母揉了揉眼睛，半天才认出来：“居然真的是阿离！你回来了！哎呀老头子，老头子.......你快出来看看，是谁回来了！”

李母拉着郁离的手不放，一叠声儿地朝屋门方向喊，让李父快点出来，要给他个惊喜。

李父闻声出来，见到郁离之后也很高兴。

郁离离开三年多，从一个瘦弱的半大孩子变成翩翩少年郎，变化极大，容貌气质也与之前有了很大不同。同时也一眼可知，他如今比在家里的时候，过得好多了。

反观李父李母，两人显得老迈了很多，不过精神还好，显然慢慢从女儿亡故的悲痛中走出来了。只是提起李木妍来，两人还是忍不住垂泪。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李母擦了擦眼泪，抑住悲痛，问郁离：“好孩子，你这几年去哪儿了？怎么突然就走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大概是移情作用吧，李木妍故去后，李母看郁离的时候越发慈爱了。

郁离没说他去找李木妍了，只是把提前想好的说辞拿出来，与两人聊了聊。说到后来，郁离也有些惊讶：“你们要领养个孩子？”

李父与李母对视一眼，轻声叹道：“你回来的凑巧，我们打算明日就出发的......”

“你也知道，我与你婶婶家都没什么亲戚了，那个孩子其实跟我们的血缘关系很淡了，不过既然他父母亲都去世了，没人愿意养他，我们去接过来养也没什么......”

“就当是我们膝下寂寞，希望有个人来陪着我们吧。”

郁离离开了。

他走出很远了，回头还能看到李父李母倚门目送的身影。

他们本想留下郁离的，见郁离不肯，又要送他银钱。被郁离再次拒绝后，李母只好嘱咐他别在郁家人面前露面，自己好好过日子。

“你是不知道，你大哥娶的那个婆娘忒是凶悍，娘家兄弟又多，腰杆子硬得很，整日里在家里摔摔打打，打狗撵鸡的，与你爹娘打得厉害哩！”

“你娘吃了亏，就骂你大哥。你大哥不肯让着她，你娘就说白养了你大哥这个儿子了，要把你找回来。唉，你要是现在回家，少不得又要被卷进去，还不知道日子该怎么难过呢.....”

郁离绕了个弯，走到郁家屋后不远处，能清楚地听到里面传来的女人对骂声，砸东西的哐啷声，男人不耐烦的吼声，还有互相撕扯时的痛叫声。

传出来的言语肮脏污秽，不堪入耳，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郁离心想李母说得还是过于委婉了，实际情况恐怕要不堪得多。

正是一天中光线最好的时刻，郁离却觉得落在肩上的阳光没有一点温度。

“在想什么？”

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头，带着人类所特有的暖意。

郁离转过身，看着元浮俊朗的脸，一时有些恍惚。

元浮望了郁家的院子一眼，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之后望着郁离，问道：“走么？”

“嗯。”

回到客栈之后，郁离似有心事一般，大多时候都在沉默。只有李木妍从画轴里出来的时候，方才开口说了几句话。

郁离与李父李母的交谈，李木妍都听到了，也知道了李家要领养个孩子的事情。对于这件事，她并没有不开心，反而松了口气的样子。

李木妍道：“是我不孝，让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有人能代我承欢父母膝下，我只有高兴的份儿。”

入夜之后，李木妍离开了客栈，要回家去瞧瞧父母。她不会露面，只去看看他们，了却这番心事，就准备入轮回了。

郁离坐在烛光下等她回来。灯火摇曳，把郁离的影子拉得很长。

元浮走进来，瞄他一眼，话在口中转了一圈，才说出来：“今日一直闷闷不乐的，是还在想郁家人的事？”

郁离坐姿不动，否认：“不是。郁家人......不必理会他们。”

元浮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貌似不信：“嗯？”

郁离抬起头，望着元浮，认真道：“我与他们已经两清，没有关系了.......以后也不想再有关系。”

“哦。”元浮坐在椅子上，拿起酒葫芦：“所以，你这是.......”喝了口酒，接着问道：“......在想什么呢？”

“在想你一直帮我的事。”

元浮拿着酒葫芦的手顿了一下。

郁离站起身，走到元浮身边：“遇到元兄之后，我身边所有的事情都变得简单起来。原先于我而言千难万难的事，如今翻手之间就能做到......都是因为元兄的缘故。”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元浮心中隐隐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不由得抬头看郁离。总是半闭不睁的眼睛微微睁大，本应锐利的目光却被映入瞳仁中的烛火所稀释，变得明亮又不失温暖。

谁料郁离却并没有径直问下去，反而换了个话题：“若是我求你，给李姐姐续命还魂，并拔除她魂体中的污染，让她今世得以善终......”

郁离弯下腰，靠近元浮，双眼闪着烁烁的光：“再说服地府阎君，让李家叔叔婶婶和卓家公子逃离下一世的宿命，不因今世与李姐姐强续的亲缘情缘，而失去下一世的好命格......”

“元兄，你肯答应我么？”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郁离距离元浮已经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对方瞳仁中的自己。

元浮瞳孔微微缩紧，一时没有说话。抓在手中的银葫芦上有清晰的指印留下，往常松弛的身体僵直着向后倾斜，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游刃有余。

“呵。”

片刻后，元浮忽而一笑，姿态放松了下来：“有何不可？不过......”

元浮扔开酒葫芦，一把抓住了郁离的手腕，慢慢站了起来，一字一句道：“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他一步一步向前，郁离一步一步退后，两人目光纠缠在一起，又是亲近又是对抗。

郁离被逼着向后，缓慢却无可抵挡，直到后背一凉，靠到了床柱与墙壁的夹角里。

元浮并不肯罢休，捏紧郁离的手，整个人缓缓欺近，目光充满了压迫感。郁离早先的那点侵略性早在这番对抗中败下阵来，这会儿终于抵受不住，率先挪开了眼睛。

他想挣开被钳制的手，却犹如蚍蜉撼树，完全不起作用。

“我......”郁离感觉心腔里在砰砰急跳，热血上涌，心慌的感觉一股一股地漫了上来。

眼睛不知道看哪里，脑海中也有片刻空白，早先想好的步骤全部垮塌，乱得不成样子。四周都是障碍，逃不开，走不掉，只能无措地感受着身前人越来越近的气息。

“哼，试探我？”出乎意料的是，元浮忽然松开了他，直起身来。

郁离怔怔抬头，望着元浮的眼中露出一丝迷茫。

元浮瞧着郁离少见的柔软乖顺的模样，想起刚才近在咫尺，差一点就能碰上的唇，眼中蓦地闪过一丝狠戾，大拇指抬起，狠狠碾在了郁离下唇上。

郁离猝不及防，一声惊呼，却又瞬间收住，一时不敢出声。

因为元浮整个人都逼近过来，将他死死扣在这个狭小的角落里，头枕在他肩膀上，呼吸在他耳边若有若无。

良久，屋里一片静谧。

直到一句话打破沉默，驱散了这无言的紧张。

“谁说我骨子里不是狂悖的？”元浮退后一步，反问。

他沉沉地看着郁离，片刻后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郁离垂眼，愣愣地站在远处。良久，方才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