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延云觉得脚都快走断了，也没找到出口。他也不傻，很快就意识到自己中了邪术。

“范景行？”

没人理他，两侧的牢房是密闭的，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样子。铁门上着锁，那锁有他的手腕粗。

又鬼打墙似的走了两圈后，杨延云站住了，盯着牢房门上的锁，缓缓拿出了左袖中的针。

和范景行出身官宦人家不同，杨延云没进阴玄司之前，是个街边流浪儿童，偷东西撬锁等不入流的技巧样样在行。

铁腕粗的锁是无法用匕首砸开的，给匕首注入阴术又太浪费，他想了想，还是用了最古老的开锁法。

咔嚓，锁扣一响，门开了。

杨延云谨慎地推开了门，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

范景行有点想吐。

晏奚那句话不知道哪个词刺激了这位凶灵，只见这兄台怒吼一声，黑血哗啦啦从眼里流出，接着又从嘴里吐出了一堆碎肉骨头，碎肉散发着恶臭，熏的范景行头晕。

然后人就在他面前消失了。

范景行还在发懵，身体忽然被一股大力推着往边上而去，堪堪避开了凶灵的一击。

他回头，只见他大表叔原来坐的位置，已经被那位阴术师砸出了一个深坑。

灰尘四起，迷了眼睛。

“大表叔！”

范景行提着刀冲到凶灵身后，一刀刺向对方的脖子，刀倾注了主人的阴力，覆盖一层幽蓝色的火焰。

轰！

两只手凶灵的背后伸出，抓住了范景行的刀。

又有一只手从肋骨伸出，一拳将范景行打飞。

范景行摔了个狗吃屎，吐出一口血，嘴里还在叫着大表叔。他那大表叔也不知道死了还是还活着，被凶灵扣着喉咙压在石砖里，灰尘弥漫，他看不清晏奚的样子。

赵九渊冷眼旁观。

范景行急了，膝行到赵九渊前求道：“殿下，求你救救我大表叔！”

赵九渊会救晏奚才怪。

那天，晏奚可是真心想杀了他，甚至逼出了他体内的龙脉之力。直到见到龙脉，晏奚才肯放过他。他知道晏奚不会放过他，虽然他还不知道晏奚至今不杀他的理由，但晏奚无论走到哪都要他跟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晏奚是来监视他的。

晏奚死了，他岂非更自由？

“殿下，”眼看凶灵扬手要掏晏奚的心，范景行快哭了，“殿下，我大表叔他当年不懂事，得罪了您，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救他一命，因为大表叔他是真心把您当朋友的啊！”

赵九渊漠然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大表叔就和李大哥一样，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

“奇怪，这是哪里？”杨延云在牢房里转了一圈，不敢置信地摸了摸眼前的桌子，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从桌子中间穿了过去，“假的？”

并且，这根本不是一间牢房。

房间干干净净，角落摆放着一张床，床上的被褥是干净的，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侧。窗边是书桌，笔墨纸砚俱全，桌上还摊开着一本线装书。

杨延云左右张望，心想：“莫非我又进了另一个结界？”

这时，门开了，杨延云一惊，下意识藏进了衣柜。透过衣柜的缝隙，他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走了进来。

少年脸很模糊，杨延云还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擦了擦眼睛。少年的脸还是模糊的，像一滩融化的墨水。

杨延云屏住了呼吸。

少年走到书桌前，提起毛笔，写了两个字。突然把毛笔重重往下一按，用力撕破了纸，把毛笔摔在地上，推开门走了出去。

杨延云松了口气，打算趁机离开，他可没那么多好奇心。

但是，他却发现眼睛仿佛脱离了身体，竟然跟着少年走了出去！

外面也不是什么阴森的诏狱，而是阳光明媚鲜花盛开的后花园。

少年在廊下站住了，目光直直落在花园中。杨延云被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雪色梨花开满头，杏花如春日雪，花瓣纷飞。艳阳高照，园中设了亭子，花枝满过亭盖，伸进亭中。繁花下，红衣少年坐在轮椅中，明艳的脸微微扬起，左眼下的泪痣在阳光下仿若晶莹泪滴。而他边上，比他高一些的玄衣少年俯身作画，不时抬头，看一眼花下的少年。

望着一红一玄两个身影，杨延云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句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老是赖着太子殿下和小世子，还以为能够攀龙附凤，痴心妄想一朝飞上枝头呢！”

“区区庶子，别以为作了太子伴读就能翻身，庶子永远是庶子！”

“就是，太子殿下和小世子怎么可能瞧得起你这种人，他们待你客气，只不过是修养好罢了！你看，太子殿下每次去校场打猎，哪次肯带上你了！倒是小世子，太子殿下可是每次带在身边的。”

“小世子生了一大场病后就痴傻如小儿，但他贵为世子，承平侯府还在，谁敢小瞧了他去？出生，比什么都重要啊。”

“也就李肃明那小子，不过肚子里有点墨水，就忘了自己的出生，听说他娘是杨柳坊的头牌，想必李肃明识字念书的本领，也是他那做妓子的娘教的吧！”

……

哪里来的声音？杨延云纳闷，因为除了面容模糊的少年，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那作画的两人也消失了。少年慢慢走到亭子中，杨延云的视线也跟着他来到亭中。

李肃明拿起石桌上的画，画上的红衣少年只有一个侧脸，却依旧美的倾国倾城。整幅画中，只有红衣少年，以及坠落在他肩头的几片雪色杏花。

李肃明看了许久，忽然狠狠将画揉成一团，踩在了脚下。

*

赵九渊只觉得范景行在说梦话。

他不仅没过去救晏奚，反而后退了一步，顺便把范景行扔到了更远的地方。

范景行张了张嘴，刚想斗胆辱骂太子殿下，就见到那个凶灵被晏奚一脚踹飞，刚好砸在他刚才站的位置。

范景行：“……大表叔！”

晏奚慢吞吞地从碎石块里站起来，还有心情拂去袍子上的灰尘，手里变出一个带玉扣和红绳的发绳，草草把长发绑成了一束，松松地垂着。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美不胜收，范景行差点看呆了，他大表叔……怎么能长成这样啊，跟个妖孽似的。

“大表叔，你没事吧？”

晏奚揉了揉脖子，刚才凶灵冲上来的时候，他觉得对方灵核的气息有些熟悉，所以故意让对方碰到了自己。他通过接触就能直接感知对方的情绪，但一般情况下，他不会这么做，因为他对窥探别人的隐私没有兴趣。

经过接触，他发现对方的情绪中除了滔天的怨恨，还有无法自抑的痛苦和思念。

还有思念，就意味着这人还没有完全丧失人性。

晏奚走到对方身边，低头：“李肃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范景行好奇地看着他大表叔，有点意外大表叔居然没有把那个凶灵直接铲除。不过他很快想起了他师父凤非曾说过，彻底消灭邪灵的方式，方法有二：第一种用阴术砍头烧成灰烬；第二种，则是感化。说白了，就是用一张嘴让这些堕落的邪灵回头重新做人。

第二种方法，看似容易，实际上是最行不通的一种。

范景行有点困惑，他大表叔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殿下……”变成凶灵的李肃明在地上爬着，朝赵九渊爬去，“殿下……”

赵九渊站着没动，任由李肃明的手碰到了他的靴子。

那双手遍布伤痕、鲜血和灰尘，正中间缺了一指，只留下一截狰狞的断面。

李肃明漆黑的眼眶里，浓黑的血停止了流动，囚服下，四肢痉挛抽搐，过了一会，李肃明的眼睛从黑血中露出来，慢慢变得清晰，积满了泪水：“殿下……微臣李肃明，祝……殿下身体安康，永耀……九州。”

*

“伏惟殿下，天潢贵胄，德冠东宫。承乾坤之正气，秉日月之清辉。今日千秋佳辰，万国同庆，四海共贺。

愿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聪明睿智，仁德昭彰。愿东宫之光辉，永耀九州；愿皇室之基业，万世永固。

臣等叩首拜贺，愿殿下龙体康泰，福泽绵长，辅佐圣上，泽被苍生——”

“草民李肃明，祝、祝殿下贵体安康，永耀九州！”

杨延云揉了揉眼睛，眼前的场景又变了。他似乎在东宫里，听到众人齐呼最上方的华服少年为太子殿下。从刚才几幕中，他知道自己应该是进入了一个叫李肃明的灵核里。

修习阴阳术法的人，相信人皆有灵魂，而灵魂之核心，就是灵核。灵核凝聚着一个人最珍视的东西，譬如意识、记忆、情感等。

正值太子殿下十四岁生辰，东宫华灯千盏，杯盘珍馐，华彩美人，歌舞丝竹，奢华至极。

太子高居主座，玄衣黑发，眉眼冷厉凉薄，疏离于众人之外。

李肃明说完，众人哄堂大笑。座下和李肃明同年龄的少年不加掩饰地大声取笑：

“李肃明，李结巴，一句话都说不清楚。今天这句话，想必是在家中练习了数月，才能说成这样吧！”

“来，再说几句听听！贵体安康，哈哈哈真是老掉牙的祝词！”

“李肃明，这么多人里，就你没送殿下礼物，殿下生辰，你就拿几句老掉牙的酸词来搪塞殿下么，难不成是没把殿下放在眼里？”

“不！我、我、没有！”十岁的李肃明越着急，结巴也更严重了。取笑他的人更加嚣张，甚至有人故意将他推到，李肃明撞翻了一旁桌子的酒水，深紫色的酒洒了出来，弄脏了客人的衣袖。

李肃明慌忙去扶酒杯，结果着急之下，将边上的果盘和点心全打翻了。在众人的哄笑中，李肃明憋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时，一片朱红色的袖子覆上他的手背，替他扶住了酒杯。

李肃明感激地抬头，紧接着脸色一滞。

四周一声声响起惊惶紧张的“殿下”“殿下恕罪”“我们不是故意冲撞小世子的”，他见到了一张色如春晓的脸庞。

被众星拱月围着的承平侯世子握着酒杯，歪了歪头，神态天真：“李肃明？”

“殿下！”身边的婢女跪倒在地，磕头道：“女婢该死，没看好世子殿下，才让世子爷受了冲撞，女婢该死！”

不知何时，高位上的太子已来到客席中，凌冽的目光轻轻一扫，众人吓的全都不敢吭声。

太子冷冷道：“王储直，何轩，岳鹏飞，东宫殿前失仪，自行离席。”

王储直，何轩，岳鹏飞，正是刚才带头嘲笑李肃明的少年。

眼看他们三人灰溜溜地离席，剩下的人再也不敢嘲笑李肃明，李肃明松了一口气，感激涕零地看着太子：“多、谢殿下。”

太子垂眸，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李肃明只觉得自己在那目光下浑身都烧起来，激动地手指都在发颤。

“殿下，我……”李肃明脑子发热，差点就将心里所想的“愿为您肝脑涂地”说出来，却见红衣少年指了指他，抬头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太子，眼睛发亮，慢慢一字一句道：

“殿下，李肃明，他说，祝您贵体安康，永耀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