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九渊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幕:红衣少年,在杏花树下,冲他歪头而笑:“殿下,送你花!”
赵九渊顿了顿,看向李肃明。
十五岁之前的事他一概不记得了,当然也想不起李给他做伴读的事情,但他记得有人偷偷跑来东宫看他,这个人就是李肃明。
范景行看李肃明恢复了神智,还以为被他大表叔感化成功了,高兴地大声道:“大表叔你太厉害了!李大哥被感化了,是不是意味着他能回来了?”
又想起晏奚说,现在的李肃明已经是个死人,又沮丧道,“李大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晏奚却问:“你是不是和别人一起来的,和你一起来的人呢?”
范景行一拍大腿:“是啊,我和杨延云一起来的,我们遇到了岔路,分开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不过结界的主人是李大哥吧,他在这里,杨延云应该不会有事的。”
“不,”晏奚却说,“结界的主人,不在这里。”
范景行:“啊?”
话音刚落,地上的李肃明身体开始膨胀,浓黑的血从眼睛里冒出来,不断从耳朵、鼻孔和嘴巴里不断冒出来,随着黑血冒出来的还有碎肉和断骨。
范景行没见过这阵仗,声音发抖:“大表叔你说什么,结界的主人难道不是李大哥吗,还有,李大哥这是怎么了?”
李肃明很快变成了一坨肉山怪物,即便这样,他嘴中仍旧喊着‘殿下’。
“殿下……安康……”
范景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既觉得李肃明杀了诏狱那么多囚犯很可恨,同时又觉得他有些可怜。在他的印象中,李肃明虽然是庶子,却很爱干净,总是站在殿下和他大表叔的身后,是个面容秀气,性格温和腼腆的大哥哥。
“他被凶灵反噬了。”晏奚说。
这就是人堕落为凶灵的最糟糕的下场了,不能控制好体内恶念的死者会被凶灵反噬,□□破碎,魂飞魄散。
眼前越来越大的肉山已经不能说是李肃明了,而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凶灵,但肉山的脸却还是李肃明的脸,只是昔日清秀的五官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狰狞可悲的形态。
“殿……下……杀……我……杀了……我……”肉山发出混沌的声音。
太子殿下却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范景行悲从中来,大吼道:“殿下!李大哥在喊你啊!他不想活了,他在求你帮忙!你为什么不理他,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殿下——”
晏奚手搭在范景行的肩膀上:“别说了。”
范景行抹了一把泪:“我要说!为什么不让我说!殿下就是冷血怪物,他比谁都冷血,大表叔,你还是不要和这种人待在一起了,他以后也会这样对你的!”
晏奚轻轻拍了范景行后脑勺一巴掌:“胡说什么呢,我晏奚怎么可能被邪灵反噬?”
肉山的脑袋已经顶到了诏狱的顶部,长满人的四肢的手臂朝他们横扫过来,显然已经失去了原主的意识。竟然扬起手臂,想把面前的赵九渊砸成肉末。
赵九渊依旧一动不动,看着肉山的眼睛,轻声说了一个名字:
“李舒。”
肉山的动作凝固了一秒,脸在狰狞的肉块和李素明的脸之间反复交替,最后慢慢恢复成素明的脸。
渐渐的,那张脸上的怨恨和不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解脱般的平静。
“殿下……”
原来,殿下没有忘了他。
殿下……还记得他的名字
*
与此同时,幻境里。
“一堆垃圾。”杨延云看着李肃明对太子感激涕零的样子,忍不住骂道:“有钱有权的人没一个好东西。这个太子殿下有什么好的,他想帮的人又不是你,他眼里只有那个红衣服的!”
之后的场景变化非常快,快到杨延云根本抓不住什么,所有的场景就结束了。
他所处的地方又恢复成了真正的牢房,地上铺的是臭烘烘的稻草,除了墙上一盏油灯,牢房里什么也没有。
杨延云打开牢门,回到了长廊,长廊已经恢复了原样,前方大约十米的地方是一堵墙壁,两侧是牢房,身后是一条通往楼上的石阶。
杨延云警戒起来,因为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走过什么台阶!
难道他现在还在幻境里?
杨延云摸了摸墙壁,墙壁是湿的,诏狱这种地方常年阴寒,寒气积聚化为水汽,附着在墙上。能摸到墙壁,并且能感到水汽,说明他已经从结界里出来了。
“谁?”杨突然警声道。
一个黑影出现在他前方,身形瘦高,戴着宽大的兜帽,脸上罩着黑布,全身都裹在黑雾里。声音像夜枭的叫声一般嘶哑尖锐:
“四句百非,虚无之道,道超百句。道为真谛,体绝百非。”
杨延云一个字都没听懂。
“第一个祭品已完成,第二个祭品将会在青城山现身。钉子,交给你了。”
杨延云还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胡言乱语!你是什么人?”
“以虚无之身,献身虚无。四句百非,如是我闻。”
杨延云现在确定,这人是个疯子。
他不想和疯子废话,一剑刺了过去。下一秒,浓郁的黑浆从蒙面人身体里涌出,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穿进了杨延云的体内!
杨延云身体一僵,接着便失去了神智,倒在了地上。
墙壁的水汽,缓缓凝成一滴水珠,滴在了杨延云的后颈,在隐蔽的地方形成了三滴浓郁的黑点,形状刚好连成一个三角,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
一声“李舒”让肉山不动了,晏奚趁机飞身上前,利落地割下了肉山的头颅,用阴火一把烧了。
直到化成灰烬之前,头颅的眼睛还是竭力望着太子的方向,双目圆睁,泪水从眼角滑落。
随着阴火的慢慢燃烧,李肃明渺小而卑微的一生,快速在晏奚眼前闪过:
“李舒李庶,哈哈哈哈,他爹给他取这个名字,肯定很不喜欢他。”
“舒儿,怎么了,不开心?跟娘说说吧,不管是谁欺负了你,娘啊,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别叫我这个名字!为什么!为什么要给我取这样的名字!我不喜欢,大家都在笑我,笑我是个庶出,笑我的娘是个妓女,笑我爹一点也不爱我!”
“娘,娘,你怎么哭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您快好起来吧,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殿下,我叫李舒,但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其他人我都没有告诉他们。我只告诉了您一个人,殿下。”
“殿下,肃明愿为您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殿下,祝您贵体安康,愿您……。”
在阴火烧到李肃明的眼睛之前,晏奚伸手,轻柔地合上了他的眼。
头颅彻底消失的刹那,赵九渊吐了血。
他的脸上再次出现了浓郁的邪气,邪气像是要拼命从他的脸上冲出来似的,赵九渊的脸上和眼睛里同时浮现出黑色的纹路,这些纹路图案诡秘,重复出现又迅速消失,看起来十分诡异可怖。
赵九渊的脸色阴郁到了极点,眉间竟生出一层冰霜,染白了眉眼和睫毛。
范景行看出了一身白毛汗,忍不住退后好几步,惊恐道:“大表叔,殿下他……”
晏奚挡在范景行前面,捏住了赵九渊的肩膀,微微眯起丹凤眼,道:“殿下,你还好吗?”
诡异的纹路消失又出现,霜雪覆盖又消融,赵九渊的脸上和身上都出了冷汗,皮肤愈发苍白的不似活人。冷汗和冰霜将太子漆黑阴郁的眉眼洗练的更加冷厉,比起人,现在的太子更像厉鬼。
晏奚虽然不知道太子此番变化的原因,也能看出太子似乎正在和体内某种力量抗争。他偏头吩咐范景行:“你朋友在底下,你先去找你朋友。”
范景行不敢反抗晏奚,而且他也意识到晏奚在保护他,想让他躲远点。
“大表叔,我在外面等你!”范景行说完就跑了。
又过去了半炷香的时间,赵九渊才压制住体内的阴气,脸上的纹路和霜雪被他压了下去,他脸色苍白地睁开眼,却对上了晏奚颜色浅淡似琉璃的眼睛。
而他,正躺在晏奚的怀里。
“……”
太子殿下僵着脸,缓缓起身。
“你没死啊,太好了!”晏奚笑的眼睛弯弯,“你死了的话,我可麻烦了。”
“我不会死。”太子淡淡道,率先往诏狱外走去,玄衣广袖,乌发散落。意识到怀中少了件东西,太子动作一顿,偏头道:“拿来。”
晏奚将青玉簪在手里抛啊抛,笑眯眯道:“殿下刚才快死了,还把这簪子死死抓在手里,看来是殿下的心爱之物。”
心里想的却是,太子如此重视此物,说不定里面藏着能够解开太子的秘密,先拿回去研究几日!
赵九渊加重语气:“拿来。”
晏奚继续弯眼笑:“我瞧上这簪子了,你借我玩两日,三日后定还你。”
赵九渊伸手来夺,两人瞬间交手了十来回,直到晏奚不要脸的抱住赵九渊的腰来制止他为止。
赵九渊触电一般往后退开,终于是不再来夺。
“三日。”
冷冷抛下这句话,赵九渊拂袖离去。
晏奚将青玉簪放进怀中,抬脚走出诏狱,随着他离开,覆盖诏狱的除恶结界也慢慢消失。
冰凉的雪粒子在寒风中打了几个卷,无声地落在了巍峨皇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