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热闹便有人寂寥。
自从宛芳进门,娇杏这边便冷落下来。
娇杏身边也有一个能干的媳妇,姓孙。
她原是娇杏母子被接到应天后为了方便照顾而请的一个老妈妈,她以前也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事,规矩体统都晓得,为人也极体面有威严,大家都称呼她一声孙妈妈。
孙妈妈如今在应天的知府老爷府上做事,自觉身价又提了提。
她在府里只半个月便摸清了这家人的底里,原来是个没根基的新官儿,怪不得能讨一个丫头子做正房。
对于娇杏曾经的丫头身份,孙妈妈虽然心里有些犯嘀咕,但她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也晓得“今非昔比”的道理,这丫头能摇身一变做太太,不是有心计、有手段,就是有运道,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她的本事。
娇杏显然是后者,孙妈妈倒有些替她操心起来了。
本来需要孙妈妈操心的事不多,待宛芳一来,她才终于找到了靶子。
孙妈妈看不惯宛芳妖妖俏俏的做派,更是打从心底里瞧不上她的出身。眼见着老爷对这小妮子百依百顺,为了她竟然从那“不正经”的地方又弄来了一个人,孙妈妈心下更是替娇杏不值。
孙妈妈心里有一千条计策,只苦于娇杏自己无甚斗志,她也是无法可想的,只能越发盯紧了西厢房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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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有董家娘姨在侧,宛芳仍是长日觉得无聊。
她实在耐不住性子,便去求雨村同意请几个她从前相熟的小姊妹来家里说话儿。
要将那些女子接来家里,传出去名声儿可是不好听的。
雨村初时觉得不妥,可耐不住宛芳梨花带雨、娇娇怯怯地恳求:“老爷便是不依,芳儿也不怨老爷,原是芳儿不懂事,只知道用这些闲话儿来腻烦老爷。只是……老爷公务繁忙,一颗心里装的都是百姓,不知还有多少地步能留给芳儿呢……”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便是铁打的雨村也软化了。
何况他本来就是个心志不坚的人。
于是这日午后便有几乘小轿,将三个艳丽的女孩儿抬了来。
董家娘姨在后门接着,将几人带到西厢房外的小花厅说话、吃茶。
宛芳特地妆饰了一番,将雨村送她的头面首饰中拣了极好的戴了出来,她见了昔日的小姐妹,果然便高兴起来,为她的美貌更添几分神采,引得女孩儿们交口称赞艳羡。
几人叽叽喳喳说了一会子话,一时无事做,又叫快拿马吊牌来,四人就在花厅打起牌来。
宛芳许久不打,推说有些生疏了,便叫董家娘姨在旁边帮自己瞧着牌,偶尔出声参谋。
其余三人因这本来就是在宛芳家里,自然依她的话来办,更不理会,又叫她做庄家。
几人抹了一回牌,宛芳“嗳”地一声,问娘姨道:“你瞧瞧,我这可不是个‘锦鸳鸯’么。”
董家娘姨忙看时,见她手里八张牌儿全是红的,每门又恰好是两张,也笑道:“哟,可不正是呢,奶奶好手彩。”
宛芳心里欢喜,不由得笑起来。
女孩儿们有心讨好她,都道:“我们这些人里,只有她得了好归宿,可不是正该她做‘锦鸳鸯’么。”
一席话说得宛芳更是得意,一张俏脸微微红起来,连说“好热”,一面用手扇着风,更显娇憨。
这时孙妈妈走来,手里托着个长木盘,里头是两碟儿精致点心。
宛芳见了孙妈妈,知道这个女人一贯厉害,忙起身来道:“孙妈妈怎样过来了?”
三个女孩儿也不打牌了,纷纷站起身来行礼,一齐瞧着孙妈妈。
孙妈妈板着脸孔道:“太太知道姨娘这边有客,叫我过来送两碟儿点心你们吃。”
董家娘姨忙接了过来,笑道:“太太实在是客气。”
孙妈妈无意同她们多言,眼睛往牌桌上扫了一眼,不悦道:“既然来了,坐着好好儿地说话也罢了,怎么又玩这个。”
宛芳忙道:“不过是随便玩两下子解闷儿,我们也晓得轻重,并不玩钱的,孙妈妈放心。”
孙妈妈看桌上也确没有钱放着,便也不提了,又往客人们脸上下死眼瞧了几眼。
那三个女孩儿都被瞧得低下了头去。
董家娘姨见气氛不好,便招呼她道:“孙妈妈,你辛苦一遭儿,好歹跟我吃些茶去。”
孙妈妈哪里肯吃她们这里的茶,冷哼一声,便走出去了。
宛芳见她出去,脸上的笑容顿时垮了。
她心里好生不高兴,将面前的牌胡乱往前一抹,自己撇过了头去生闷气。
其中有一个女孩儿叫良君的,便问:“这是你家夫人房里的人么,好生厉害呢。”
宛芳嘟嘴道:“可不正是么,哼,一个老妈子,一日日的倒比她主子还有体面些,只管来要我的强。”
良君笑道:“那也由得她,只不理会也罢了。喏,才打了这会子牌,正好吃点心。”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拈起一块点心,另一手用手帕子托着,递到宛芳嘴边,姿态好看得紧。
宛芳将点心接过,随意掷回盘里,赌气道:“我哪里敢吃她送来的东西,只怕叫她毒死了去呢。”
旁边另外两个女孩儿如云和香儿都笑道:“这说得也是的,好好儿的,谁又稀罕她几块儿点心,咱们仍旧打牌罢。”
宛芳便将碟子一推,对董家娘姨道:“拿去,给狗儿吃。”说着便又同良君三人抹牌。
如云的手随意抹着牌,涂了蔻丹的指甲活泼泼的,一面笑道:“到底咱们是客,平白到人家里来,也是该去给人家夫人请个安呢,如今倒好,反过来叫人家惦记咱们。”
宛芳手里正想着要凑着一套“七红醉杨妃”,只差一张“二十万”,她的一双美目只管在桌上逡巡着,闻言便道:“去怎的?她又是什么正经夫人了,不过是仗着生了一个儿子,从前的太太又死了,这才叫她捡了这现成的便宜,让人也叫她一声儿‘太太’,其实不比咱们高贵在哪里。”
几人听见这话里有故事,忙问端的。
宛芳手里拈着牌,一面便同她们叽叽喳喳地讲起娇杏的事。
她们说得高兴,哪里知道孙妈妈并没走,一直在影壁后头听着。
孙妈妈初时见良君三个打扮得妖妖俏俏的、举止又轻浮,心里就不喜欢。
这时又听她们谈论起娇杏的短长,更是生气,回来便将在小花厅的所见所闻一一同娇杏说了。
娇杏在房内正替儿子做一顶冬帽,闻言停下针来,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您同她们生气,何苦来哉?”
孙妈妈上前一步道:“太太,您别怨我老婆子多嘴,实在是我眼里瞧不得这样不公的事情。太太出去打听着,谁家的小妾不侍奉正头夫人?偏咱们家里这一位,三天两头儿见不到人,今天有病、明儿又不舒服,她倒有千八百个借口。这也罢了,如今她又叫了那些个小粉头儿来好人家里打牌说笑儿,实在不成个体统。”
娇杏淡淡地道:“那些女孩子来家里,是老爷准许的。”
她手里仍旧一针一针缝着那顶小帽子,内衬是兔毛的,又暖和、又顺滑,桂儿在老家时就说想要一顶,等做好了,他见了一定喜欢。
孙妈妈见这位佛爷似的太太不答话,不甘心地又道:“从她刚进门时,太太就该拿出些主母的气势来,好好弹压她一回,管教她不敢放肆。后头再稍稍儿施些恩,也好叫她念太太的好儿。太太实在太好性儿了,只是不肯听我的劝。那小粉头是打墨缸子里淘澄出来的一个人精儿,只怕早看准了太太的性子软和,她在老爷跟前儿又惯有些手段,如今再要想拿捏她,可不是那样容易的。”
娇杏叹了口气,抬眼看着孙妈妈,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母子两个好,可我也有我自己的道理。您老人家也知道,我如今不得老爷的意,只是占着这个位子罢了。如今终于有了他得意的人来,我自当以礼相待,哪里有去磋磨人家的道理?更别提什么‘弹压’、‘拿捏’的话了。话说回来,她到底年轻,便是气盛些,也是有的,咱们又不比那些大家子,总归闹不出什么,大家彼此安静些过日子也罢了,何苦吵闹出来、惹得老爷不快。”
孙妈妈听她这一席话,心里也不禁暗叹——
这丫头出身的太太啊,就是立不起来,眼光也短浅。
她哪里懂得,如今家里的房屋少,使用的人也有限,是比不得那些“大家子”。
可是家里的这位老爷正值盛年,只要不出大错儿,往后未必便没有升迁,到时候就又是一番天地了。
唉,自己若不是心疼少爷,何苦又来反反复复做这个磨牙的坏人呢。
她见劝不动娇杏,也只在旁唉声叹气。
宛芳那边送走了三个小姊妹,到第二日上,竟然破天荒地由董家娘姨陪着来给娇杏请安。
娇杏颇觉意外,倒也大大方方地叫丫头让了进来。
她见宛芳一身粉红色纳纱四季花卉夹袍,头发梳得整齐齐、光溜溜的,眉眼间自有一种娇滴滴的媚态,我见犹怜,唉,怨不得人疼她。
宛芳进来便给娇杏规规矩矩地道了万福,身段优美之极。
娇杏点点头,叫她在旁边坐了,又让丫头倒茶来她吃。
宛芳谢了茶,娇娇怯怯地道:“奴打小儿身体便弱,及至有前世修来的福分,得老爷和姐姐垂怜,叫我得片瓦遮身,却还是三病两灾的不断,等闲出不得门,只怕扫了姐姐的兴,又怕过了病气给姐姐同哥儿,所以少来请安奉茶,多有怠慢。幸而姐姐大度,不曾同奴生气,若不是如此,奴真是无地自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