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仪?
听见这两个字,凤姐仿如突然被一盆寒浸浸的井水从头直浇下来。
她悚然一惊,浑身发毛,灵台顿时清明些许,这才记起——
原来秦可卿早已死了,连她的丫头瑞珠也死了。
她俩的发送事宜正是自己参与操办的,自己怎么会不记得了?
她们既然已是死了的,那在这里正同自己说话的又是谁?
凤姐的胳膊瞬时一僵。
她的呼吸不禁急促起来,汗毛倒竖,咬紧牙关。
凤姐缓缓转头觑看时,见对方倒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惨白骷髅、鬼怪形象。
正相反,秦氏的美貌一如往昔,又兼换了这样辉煌彩绣的妆饰,比从前又更美了几分。
只是她眉间愁容云聚,磅礴澎湃的悲伤之情似乎只要一个微微的松动便要倾泻而出,真有神女悲悯世人之意。
凤姐见她这样,心下稍安,略定一定神,问道:“你既已狠心丢下我们去了,怎的又来瞧我?”
可卿温和地看着她,却没有答话,似乎还在等着前一个问题的答案。
凤姐只得叹道:“你们府里自有当家主事的人物,是你公公执意要如此,连你婆婆也没二话的,我是个外人,便是有些子想法儿,又能如何?”
可卿微微一蹙眉,似乎不愿听见贾珍的名字。
这丝不悦转瞬即逝,她只是叹道:“婶婶这样的人物,若是决意要作甚么,难道是别人能够左右得了的?婶婶切莫再以这些推辞来与我敷衍罢。”
凤姐叫她这样一说,只觉心中涌起万千羞愧,顿时便说不出话来。
可卿却叹道:“今日不过是为我治丧,已是做到如此地步。再等过几日,等我说的那件‘大喜事’到了,这家里又不知要铺张到怎样的田地了。你需谨记我当日言语,早虑筹谋才好。便是有那人力不能尽处,也一定要多行善事、广积阴德,切莫好事逞强。若终至那‘大厦将倾、覆水难收’之局,婶婶多少能够保全自身。”
听见如此殷切言语,凤姐又仿佛忆起可卿生前与自己的深情厚谊,她还欲深问一二,三人却已行到一处断崖边。
崖下浓雾弥漫,看不出有纵深几许,只一靠近便心生寒意。
瑞珠将手中宫灯挑高,向前照了照,对秦可卿点了点头。
可卿停下脚步,对凤姐道:“婶婶,我奉太虚幻境我姊姊之命,在凡间游历一世,得你与我交好一场,我不忍见你来日金凤埋没、明珠蒙尘,机关算尽,却将自己也折了进去,这才又来嘱咐你。此间许多的事情,却是需得早早退步、抽身才好,婶婶如此人才,何苦脏了自己的手,做下那些事来?”
此时尚未发生张金哥、尤二姐、张华等人之事,贾家败相未露、也还不需凤姐向外放印子钱筹资。
所以凤姐虽然由秦氏此番言语在心中感觉大大的羞愧、懊悔,却不知自己是因何而愧、由甚而悔,只是怔怔的站着。
瑞珠将适才捡起的金凤交给可卿,可卿在手上拭去金丝凤上的污泥,理顺坠珠流苏,将它轻轻戴回凤姐髻上,又伸手一拂,将凤姐脏污的衣裙绣鞋清理一新。
秦可卿端详凤姐良久,凄然一笑道:“婶婶这样的人物,是最难迷途劝返的,可我实在不忍婶婶踏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此番我得以二度来会婶婶,也是借了他人入局、搅动乾坤之机缘,非如此,我也不能来的。只是,我便有万千不舍,也只能送你到这里。今日过后,我便要去了,你我二人尘缘断绝,‘秦氏’与你再无相见之机。话已至此,望婶婶万万珍重、珍重!”
可卿说罢,右手掐起一个印诀,将凤姐左手腕一握,跟着便从凤姐背后将她向断崖那里一推。
崖顶一阵风吹过,秦可卿和瑞珠两人便随着这阵风飘然而去。
凤姐被可卿这样一推,骤然失了平衡,身子向下急急坠去,不觉“哎唷”发一声喊。
她身子摇晃,心内打鼓一样砰砰乱跳,连耳朵也嗡嗡地响起来,一下子睁开眼来。
凤姐惊魂未定、呼吸紊乱,却见自己正坐于一木桌之旁。
桌上有一只木盘,盘里放着一只茶壶并几只茶碗,另有一盏油灯。
四下里虽收拾得十分洁净,陈设却是一应陋朴,竟是一处农人的房屋。
原来贾家在城里谢过宾客路祭后,一行人看着已到了在神前请算过的时辰,便打点了物事启程往城外送灵。
因路上颇有些距离,家下人便事先在一路上挑选了些农户的屋子,与他们些钱,叫屋主避了出去,将这些屋子打扫一番,作为沿途的下处。
这间农舍正是其中的一处。
秦可卿虽是其父从养生堂抱养来的,却一直爱若珍宝、视同己出。
秦业如今年逾花甲,爱女骤逝,他实在难禁悲痛,也跟着病倒了,今日便是由秦钟替他来的。
宝玉本来是不用送灵的,见秦钟来了,他便也嚷着要跟着出来。
贾母和王夫人固然不愿,却也无法约束于他,只得嘱咐了叫凤姐亲自带着他,这才放心。
凤姐便带着宝玉和秦钟两个共乘一车,为着稳妥些,又多带了四个婆子随行服侍。
两个少年人一路看着郊外陌生的景色,只觉得什么都新鲜、有趣,就连风中的味道似乎也比城里好闻些。
偶尔见到路边草里睡着一两头牛、用尾巴闲闲地赶着飞蝇,这田间景象更让他们觉得新奇不已。
凤姐后面因为还有一应事情要主持,且先不去管这两个孩子,只是在车内闭目养神。
待见了这处农舍干净,便叫停一停。
众人下了马车。
宝玉四下里一瞧,只见竹篱茅舍、爬犁纺车,四下里一应俱是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忙招呼秦钟,两个人四下里摸弄瞧看起来。
屋主虽然早早避了出去,却还留下了一个女人并几个小女孩子,预备听贵人们吩咐照应。
那些女孩子看见来了人,都躲在门口悄悄地向外看着。
秦钟瞧见她们,笑着同宝玉耳语几句,宝玉也笑起来,又对他摆摆手。
凤姐扶着婆子的手下车来,只道:“那些是人家做生活的东西,不是给你们顽的。仔细划了手,不许哭。”一面又嘱咐两个老成的下人小心跟着他们,自己则进到房内盥手。
连日来她在两府里主事,她只欲显示自己的才干,便愈发打点起精神来。
宁国府的事情件件都要利落,荣国府的事情却也样样不能搁下。
如此这般连轴转起来,便是个铁打的人,也终究十分劳累。
虽然凤姐一贯要强,兀自硬撑着,毕竟也很是困倦。
这边盥手毕,她想着总是还早,便想靠在桌前歇一歇精神,原想着只略眯个几息也罢了,不想竟就此睡着了,又做了这样一个离奇的梦。
凤姐略定一定神,取手帕拭去额上的细汗,手上不觉碰到发间戴着的镶珠银凤,蓦地便想起方才的梦境来,又不禁一怔。
梦中的金丝凤钗陷在污泥里,自己也陷在污泥里,是秦氏将自己和金凤都救了出来,又清理干净。
这是什么意思?
凤姐的手轻轻落下,碰到桌上时,听见有一声极细小的“叮当”声,似乎是手镯、环佩等物。
凤姐有些疑惑。
今日是秦氏的大礼,为了合乎场合、身份,她出来时只作简单的妆点、用整套的银饰,就连平日里家常戴的一对翠玉镯子也留在家里,此时手腕上又是什么响?
她揭起衣袖,却见自己左腕处有一只极细的金镯,将将箍在腕骨之下。
这东西眼生得很,凤姐要除下它细看,却发现这镯子虽然戴着时毫无所觉,却是一寸也不得移动。
她摩挲着金镯,也来不及细思,因恐误了大殡的时辰,忙扬声问外头:“几时了?”
候在外头的小厮旺儿略感诧异,也只能笑回道:“奶奶才刚进里面去,怎么便问起时辰来了?”
凤姐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息之间竟是一枕黄粱,心中更是骇异。
因有要事,凤姐便顾不得心中惊骇万千、思虑翻腾,忙让旺儿取赏封来,往后面去谢过这户人家。
旺儿答应了,又告诉这家人已备下饭了,问奶奶可要用些。
凤姐想了想,她知道庄户人家能力有限,便是尽力整治来的饭菜,与荣国府相比,也难免粗糙。
自己也罢了,宝玉等人素来娇贵,恐怕不能入口,倒白白浪费了它,既如此,倒不如就留给这家人自己吃了也罢了。
这般想毕,她便说不用饭,带上宝玉等人继续往铁槛寺行去。
凤姐没有意识到,虽然她还不及细细去想秦氏的话,可潜意识里已经变得柔和了许多,竟也在为素日里自己觉得微不足道的人考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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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贾珍不计金银,力主要将秦可卿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所以在这铁槛寺里要足足地做上三日道场。
这三日内,凤姐需得应酬一应女客,又要协调监管一应人手调度,铁槛寺虽就在京郊,可若要每日往来总是麻烦,如此计较一番,凤姐便决定在铁槛寺附近的水月庵中就近住下。
听见凤姐决定在外头暂住,宝玉觉得十分有趣。
他自有记忆以来,何曾又离家在外留宿过,顿时便起了兴趣,又说与秦钟。
两人皆是少年心性、一拍即合,皆是不愿回去。
他怕凤姐不肯答应,便使出他惯用的“扭股儿糖大法”,只一味地同凤姐央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