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泼墨般浓重,将警局大楼笼罩其中,只有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像一只只不知疲倦的眼睛,守望着这座沉睡的城市。疲惫感像潮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拍打在每一个加班的警察脸上,让他们的轮廓在昏黄的光影下显得模糊而坚毅。
会议室里,气氛依旧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几名核心警员围坐在长桌前,桌上散乱地堆着文件、笔录、以及一两个空掉的咖啡杯,已经加班三天了,空气中除了咖啡的焦香,还混杂着烟草味。这是属于这个特殊职业的“香水”,提神,但也压抑。
苏沐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上的文件,发出清脆的、带着节奏的声响。她神色冷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李大龙。”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这就是我们目前挖出来的‘L’。”
他合上手中的报告,抬眼扫过在座的几人:“知名制片人,传媒集团的副总,在业内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手里握着多个当红综艺和影视项目的生杀大权。技侦也查了,他的公司和林莹所在的公司有合作,而且,他还是林莹生前所在媒体公司的股东之一。”
赵青,那个性格火爆、快人快语的老刑警,此刻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接话道:“这孙子!我说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以前就有不少关于他的传闻,业内早就偷偷传过他在选角、艺人合同、甚至节目组内部搞潜规则和性贿赂,简直是个老流氓!但一直没人敢站出来实名举报。那份技侦恢复出来的性骚扰调查资料,就是林莹调查他的?”
“基本可以确定。”苏沐点头,眼神更加冰冷,“林莹的电脑和云盘里有多份未公开的采访记录,涉及好几位曾经在不同场合遭遇过李大龙不当行为的女性。只是这些受害者,出于各种原因,都没有选择正式报案。”
老张,那位经验丰富、总是显得沉稳的老刑警,此刻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哪怕是匿名调查,李大龙这种人精,在圈子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会一点察觉都没有?只要有人在背后挖他,哪怕没有直接证据,他能没有动作?”
苏沐揉了揉眉心,那种疲惫感又涌了上来,但她强撑着:“问题就在这里。我们查了他的行踪,表面上看,李大龙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秘书说他从昨天上午开始就在深市参加一个重要的节目会议,全程都有人和他在一起,有照片有视频,几乎没有单独行动的机会。”
“而且…”赵青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今天去林莹公司走访,套她那些同事的话…这死者的名声,比我们想象的要…不好听。”
苏沐冷笑了一声,语气不带任何感情:“什么不好听?”
赵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慨:“说林莹是他的小情人,是靠着李大龙才爬上去的,后来被李大龙甩了,心生怨恨,所以选择自杀报复他,用这种方式毁掉他的名声。”
“靠!”赵青猛地一拍桌子,发出巨大的响声,震得桌面上的文件都跳了起来,“这他妈也有人信?!”
“当然有人信。”老张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点燃一支烟。烟雾缓缓升腾,模糊了他的表情,“李大龙是什么人?成功人士,资本加身,资源雄厚,在很多人眼里,他就是成功的代名词。这种人出事,很多人会天然地倾向于相信他是‘受害者’,觉得是别人眼红他,嫉妒他,想搞垮他。”
赵青气得脸都红了,破口大骂:“他妈的!这年头只要是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出点什么事,总有人抢着替他开脱,生怕他不够无辜,不够‘白莲花’!”
苏沐冷着脸,没有参与争论,只是默默翻着技侦提供的笔录和林莹同事的口供,指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她声音很轻,但带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寒意:“公司里确实有那么几个人,不知道是收了钱,还是真心这么想的,一直在故意带节奏,说林莹能力一般,完全是靠‘不正当手段’进的公司、爬到制片位置的。甚至有些人,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如果有人真的遭遇了性骚扰,为什么不当时就站出来?既然拿着高薪,享受了资源,事后才来翻脸,是不是因为…价格没谈拢,或者没拿到想要的东西?”
“可笑!”赵青怒极反笑,声音带着嘲讽,“这话的潜台词不就是,一个女人,如果被骚扰了,只要当时没立刻激烈反抗,就是她自己的原因?甚至是在‘钓鱼’?”
“在某些人…某些‘成功人士’和他们的拥趸眼里,就是这样的逻辑。”老张吐了口烟圈,神色疲惫,“更可怕的是,这种论调,现在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公司内部了。”
“网上也有舆论?”赵青皱眉,预感到事情不妙。
苏沐没有说话,只是拿出自己的手机,推了推屏幕,示意他们看。
赵青和老张凑过去,低头扫了一眼,两人的脸色瞬间黑了下去——同城热搜上,铺天盖地都是关于林莹的负面言论和阴谋论,标题一个比一个刺眼:
【知名制片人遭遇前员工情感纠纷,逼婚未果闹剧酿悲剧】 【女制片自杀事件曝光,内幕疑云重重】 【制片人林莹的“高升”之路:靠才华还是?细数其上位史】
赵青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翻,评论区里更是乌烟瘴气,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自杀报复?啧啧,果然女人一旦爬不上去就翻脸。” ——“这种货色!活该!” ——“李总多成功一人啊,犯得着跟这种女人纠缠?肯定是她自己作!” ——“这些年多少女的借‘职场性骚扰’搞钱了?要真是清白的,为什么公司里没人替她说话?”
“嘭!”赵青狠狠地把手机摔回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额头青筋暴起,怒道:“这都什么人?!这些傻逼都信什么?!”
老张默默地又点燃一支烟,缓缓吐出烟圈,神色有些悲哀和疲惫:“什么人?…在这个社会里,习惯用最恶毒的眼光揣测受害者的…大多数人。”
苏沐没有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不断跳动的、带着恶意的词汇。她心里清楚,死者已经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而这个世界的声音,却在急着给她定罪,替真正的恶魔开脱。这种无力感,比任何时候都让她愤怒。
她敲了敲桌面,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网上的舆论,绝对是有人有意引导的。配合公司内部的口径,形成一套完整的说辞。”
老张点头:“李大龙应该是找了最专业的公关团队,把自己塑造成无辜的‘受害者’,被情绪失控的‘怨妇’纠缠报复。警方还没调查清楚,网络上的‘判决’就已经下了,而且是对死者的死刑判决。”
赵青怒极反笑,眼中满是讥讽:“这个世界对‘成功’的男人,可真他妈包容啊!”
苏沐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屏幕。她知道,这场仗,不仅仅是对抗一个潜在的凶手,更是要对抗一股试图颠倒黑白、污染视听的强大力量。
死者已经无法为自己辩解,而这个世界的声音却在急着给她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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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轻拂,带着初春料峭的寒意,透过窗户的缝隙钻进苏沐家客厅。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万家灯火像流动的银河,将黑夜装点得璀璨无比,却也显得客厅的安静格外突兀,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是时间老人无声的低语。
韩霆坐在沙发上,穿着睡衣,显得有些清瘦。纤细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那份关于李大龙的调查报告,神色沉静,但眼底隐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困惑。他抬头看向坐在对面单人沙发上的苏沐,他(苏沐)单手支着额角,眉宇间隐隐透着白天会议和调查带来的疲惫和烦躁。
“你确定…要做这档节目,来谈这个案子?”韩霆的声音打破了客厅里的沉默,带着些许迟疑和不确定,“舆论这种东西,可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的。水太深,容易被反噬。再说…电视台那边能同意吗?毕竟牵扯到李大龙…”
苏沐抬起眼睛,迎着他的目光,那双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所以才更要抢占先机,把真正的问题抛出去,而不是任由他们泼脏水。电视台…我会去谈,用‘社会热点案件’、‘舆论绑架’这些角度去切,他们会感兴趣的。”
韩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窗外深邃的夜色里。沉默了片刻,他忽然低声道:“…你知道我那天…怎么了吗?在办公室…在车里…”
苏沐挑眉,没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看到你和技侦那几个小伙子在一起,有说有笑…听到他们开玩笑叫我‘嫂子’…”韩霆的神情有些复杂,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困惑,“我就心里怪怪的…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苏沐微微一愣,随即沉默了几秒。她回想起白天的场景,那几个技侦员的调侃确实有点过了,但她也习惯了,在名利场上打滚,这种玩笑实在是算轻巧的,而且当时急着处理案子,没放在心上。她轻声问道:“你生气了?觉得他们不尊重我…不尊重你?”
“倒也不是生气。”韩霆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嘴角的笑意逐渐收敛,声音低沉了几分,像是自言自语,“只是觉得…很奇怪。那种感觉…很不舒服。”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现在这双纤细白皙的手,这不是他熟悉的、曾经能握住枪和拳头的手。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那种不舒服,那种被调侃、被用一种奇怪的眼光审视的感觉,是他以前…很少,甚至从未有过的。
“他们开的玩笑…‘美女’、‘嫂子’…让我不舒服,其实以前…我也这么开玩笑过。”韩霆苦笑,那笑容带着几分自嘲和痛苦,“以前有女同事不喜欢听这些话,觉得被冒犯,我还觉得她们太敏感、太较真、不合群。可是现在…轮到我自己,我才发现…那种调侃,那种带着性别意味的审视和打趣,真的…会让人觉得不被尊重,很不舒服。”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有些迷茫。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说话毫无顾忌的刑警韩霆,曾经的男性身份让他天然拥有了一些话语权和无视某些冒犯的“特权”。
现在,他以“苏沐”的身份生活着,一个女性的身体,让他被迫体验着这个社会对女性,哪怕是优秀的女性,那些无处不在的、习以为常的审视和冒犯。
“而且你知道吗,”韩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语气里带着一丝愤怒和恶心,“你们节目组那个姓王的制片,也是个大流氓!上次聚餐,他借着敬酒,居然…居然灌我酒,还…还占我便宜!”
苏沐沉默了一下。她知道韩霆说的是谁,王制片在圈子里确实名声不好。她看着韩霆脸上那种被侵犯后的屈辱和愤怒,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轻声问道:“所以…你把他灌醉了,让他丢丑?”
韩霆抬眼看她,眼神复杂,里面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丝难以置信:“…你以前…经常遇到这种事?”
苏沐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很平静,却带着一丝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的苦涩和无奈:“比你想象的还要多。这种事情,在我的圈子里,简直是…家常便饭。”
她转头看向窗外,夜色深沉,万家灯火的光影投射在玻璃上,像是无数破碎的、又不得不重新拼起来的梦境。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飘在空气里,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在公司里,哪怕是坐在会议桌上,认真地发表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观点,总有人会用那种轻飘飘的、带着调侃的语气对你说,‘哎呀,苏沐啊,你长得这么漂亮,说什么都对呀。’然后就把你的观点轻轻带过。如果你语气强硬一点,试图让人认真听,就会被背地里评价为‘不好相处’、‘情商低’。如果你温和一点,又会被认为‘不够有主见’、‘就是个花瓶’。”
她顿了顿,继续道:“更别提职场里那些带着试探意味的肢体接触,酒局上那些暧昧不清、甚至带着威胁的敬酒方式。一开始会觉得恶心,会生气,会反抗…后来就发现,反抗的代价太大,而改变很难。慢慢地,就习惯了。没办法,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韩霆听着她的声音,心里某个角落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钝钝地撞了一下。
他的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以前的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规则里,他从未真正关注过这些,甚至无意识地成为过那个“习惯就好”环境的一部分。他以前所理解的“困难”,是跑新闻时面临的危险,是调查真相时的阻力,是职业上的竞争…却从未想过,仅仅是因为性别,一个人就可能要面对如此多的、琐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