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前远愣住了。

他以为慕子昀会问他为什么，和那些人一样。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用很温和的语气，和普通同学一样，问他一起走吗。

是在可怜他吗？卿前远想。

他近乎机械性地点点头，站起身，神情淡漠，尽力维持着正常。

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影子拉的长长的，他们并肩走着，一句话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只是谁也没能说出口。

等寝室暖黄的灯光刺亮了卿前远的眼睛，他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真实。他坐在床上，看着慕子昀，看着他关上门，落了锁，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你干什么？”

卿前远终于开了口，直直地看向慕子昀。

慕子昀哼笑一声:“哑巴肯说话了？一个晚自习也不说话，我以为你嗓子坏了。”

卿前远也笑了笑:“爷沉默寡言，装逼不行啊？”

他的左手背在背后，指尖用力地掐着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是精神病，他是疯子，但是他可以装。他可以装成正常的样子，吊儿郎当，整天笑嘻嘻的没个正形。

他把笑面具紧紧贴在脸上，和皮肉连在一起。等他一个人的时候，才把面具撕下来，连着血肉一起，撕的鲜血淋漓。然后他会给自己小心翼翼地涂上药，给自己包扎好之后，接着戴上那张面具，然后再撕下来，循环往复。

慕子昀看了他很久，没有说话。

“你看着我干嘛？看小爷我长得帅啊？”

慕子昀终于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扯着嘴角嗤笑一声:“是，看你长得帅。”

“那是，小爷我天生丽质，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卿前远。”慕子昀打断了他的自我赞美。

“多久了？”

“什么……？”

“你手上那些东西，多久了？”

卿前远笑了笑，果然，他还是问了。

“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慕子昀接上他没说完的话，看着卿前远脸上的情绪，可是那个人藏的太好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没有不想说，多大点儿事儿啊。”卿前远笑笑，慕子昀还算是个人，问了他想不想说。不过一晚上，他也想清楚了，反正他已经知道了，憋着不说显得自己特矫情，像个小姑娘。与其在他面前装，倒不如把自己整个人撕开了，摆在他面前，对他说，看，我就是这么烂，我就是这样。至于他会不会说出去，那也是他的事了。

“最早是初一的时候吧，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记得了。”

慕子昀怔了怔，没想到已经那么久了。卿前远反应太快，他没看太清楚，也没看清那些疤的状况。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不介意的话能说吗？”

卿前远却是无所谓的耸耸肩:“有什么介意的，反正都过去了。”

他抬起头，仰在椅背上，眯了眯眼:“其实实话跟你说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儿哪有为什么啊，可能就是，很小的一件事，不算什么，可是类似的事情发生了越来越多，堆在心里，越堆越高，然后就变成了这样。”

要说他为什么这样，因为什么这样，那可太多了。可是每一件，都是小事，微乎其微，别人也许早就忘了，甚至根本不知道，可是他就是记住了，而且一直记着，从没忘过。

小学时一堆小孩子围着他问他妈妈去哪里了，说他有娘生没娘养，拿着各种东西砸他。初中时候的每一次家长会，他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看着所有人的家长，卿国义的每一句话，每一次让他好好学习，每一次和他说他对不起自己，说自己每天忙到半夜，都是为了他。每一句，都压在了他心底。

那些话像是一个个噩梦，闭上眼，就环绕在他周围。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不得好死，他是个疯子，他一无是处。

等到锋利的刀下漫出鲜红的血，他终于知道，那个声音是他自己。他拼命地捂住耳朵，想甩开那道声音，可是他做不到。那道声音告诉他，他只有死了，才能摆脱他。

每一次他看着手上的血，他才会感到一丝丝的真实，他才能感觉到一点他存在的痕迹。

他曾经想死想的快疯了，当他躺在医院里，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那道声音的时候，睁眼却又是雪白的天花板，闻到的又是消毒水的味道。

没有谁能救他，没有谁能把他拉出泥潭，他只能在里面越陷越深。好不容易有个卿国义发现了他做的一切，他以为自己得救了，却换来了那个人的一句疯子，一句精神病。

“你那个发小知道吗？”

卿前远抬眼看向慕子昀，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迷茫:“莫佳诚吗？他不知道，只有我爸知道。”

过了片刻，他才想起什么，嗫嚅道:“还有老任知道，但他没见过那些疤。”

慕子昀叹了口气，他这是遇上小可怜了吗？虽然这人长得贼鸡儿好看，说话也贼鸡儿贱，一看就是那种小说男主的标配型，但是他是真没想到天天骚扰他的同桌还是个小可怜啊。

他抬手拍了拍卿前远的脑袋，明明他拍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像在拍小孩儿。

他微微弯下腰:“我不知道你之前受过什么委屈，但是从你的样子来看，确实挺委屈的，但是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会往前走很远的，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卿前远小朋友。”

卿前远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委屈，后知后觉，他听惯了那些谩骂，只有一个莫佳诚陪着他。现在又来了一个人，告诉他，他会走的很远，他会过得很好。卿前远一直很讨厌他的名字，那是他妈妈取的，他一直都觉得是这个名字，让他没了妈妈。

卿前远的心很乱，于是便习惯性地开始装:“我不想走很远，走累了怎么办，我要发大财，买辆车，开着车走。”

慕子昀没忍住，笑了一声:“想发大财？也不是不行。”

“远宝，元宝，挺好的。”

远宝……卿前远有多久没听见过这个称呼了？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七岁的时候，他奶奶还没走，老人家叹息着和他说，他妈妈在他小时候抱着他，叫他远宝，给他唱歌。

他当时问奶奶唱的是什么歌，他想听，于是奶奶就给他唱。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他记得奶奶一直唱，唱着唱着，就变成了唢呐声。

从此再也没人给他唱了。他妈妈不唱了，奶奶也不会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