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跟在孟添巽的马车后,司马敬的马车内饰与主人一般低调奢华,至于有无内涵孟添巽对此持疑,三个成年男子坐在里面也并不拥挤,孟添巽打量一圈后,得出“这小子油水挺充裕”的结论,司马敬察觉到一道略带鄙夷的目光,朝目光的主人灿然一笑,完全没有当初的半点矜贵之气。
孟添巽不知道他预备抽什么疯,直接略过他诡异的笑容,捻起车窗帷幕一角,观察四周的环境。
初夏的夜幕常带有一番沁人心脾的凉意,凉意穿车窗而入,撕扯着车内沉闷的氛围,沿街的铺面招牌上挂满红绸,彩带绕梁柱而上,昭示着明日的万寿节定是分外热闹。一路走来没有看见其他人,想必都在为明天的热闹做准备而早早歇息。
商铺外悬挂着一盏盏亮黄的烛台,让夜色不再那么纯粹。
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孟添巽已经感受到好几波的杀气。
没错,是杀气。
杀气宛若常人见面时打招呼,面对长辈弯腰行礼也算是打招呼,面对挚友知己一个眼神也算的打招呼,面对要杀之人身上隐藏不住的杀气便是提前打招呼了,自打孟添巽入朝为官后,便很少察觉到如此强烈的杀气了,一是交往者大多为文官,最多打打嘴皮子仗,阴谋阳谋拽人下位,通常没有杀气可言,二是大家的武力值都太低。
与颜乐之回京的一路上,杀人如饮水,三里杀一波,杀完一波又来一波。
不过拜这一路追杀者所赐,自己接收信号的能力又渐渐回来了。
刚刚消失的杀气来源估计是被师兄处理了,不知道能否平安到达,袁志忠是否……
“啊啊啊啊!救命,救命———”一道尖叫划破黑夜的宁静,最后的斗争拉开帷幕。
孟添巽一手揽过魏鸿奕的腰,将他侧抱起来,掀帘一步跃上马背,两剑斩断固定马车的缰绳,然而一路噤若寒蝉的宋民启却没有放开缰绳,一反刚才的作态双手死死拽紧缰绳不让孟添巽加马进宫。
“诶你……”马车失去前方的支撑,整个车厢往前倾斜,司马敬险些被倒出马车,还好反应迅速扒住车门成功避免了摔个狗吃屎的惨剧。
孟添巽直接挥剑划伤宋民启的双臂,宋民启一个年过半百的文官,平日里疏于锻炼,哪会想到有朝一日有人会提剑砍伤自己,要命的疼痛瞬间侵蚀全身,连退几步蹲倒在地,“宋民启交给你,一会儿宫里见。”
不等司马敬回应,“章樊先救人!支援马上到!”夺过缰绳的孟添巽夹紧马肚向宫内冲去。
魏鸿渐见信定会派徐来围堵袁志忠,此时身边无可用之人,宫内若有武将谋反,简直是易如反掌。
关心则乱,孟添巽将十几年前的地位不稳少年当作了今日根深蒂固的帝王。
“来者何人!”往日把守宫门的御林军换成了衣绣混沌银纹的暗卫,暗卫见一马朝宫门狂奔而来呵斥道,八人随即将长矛交叉以阻挡深夜擅闯皇宫的亡命徒。
“滚开!”孟添巽横剑要破开阻挡,为首的暗卫忽然认出来人,“退后,放人!”八名暗卫训练有素,得令闪避一旁,一道劲风穿过宫门,只留下马蹄的嗒嗒声。
孟添巽御马直驰过玉板桥、中正门,“慢点!慢点!我要吐了。”被横放在马背上的魏鸿奕被马颠得上气不接下气,孟添巽紧抿住唇,双眼死死盯着九龙玉阶上亮如白昼的中正殿。
脑袋朝着马肚的魏鸿奕眼见快要到玉阶下,心中感叹终于要下马结束了,没想到孟添巽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直接勒马跃上百级玉阶中间的九龙图道上。
孟添巽弓背夹紧马肚御马而上,白玉雕刻的九龙发出丝丝破裂之声,魏鸿奕死命抱住孟添巽的小腿,生怕自己滚落马背。
几息之间,孟添巽已至殿门外。
高座上的帝王听见一声嘶鸣,眸中闪过一瞬的彷徨无措,心口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心脏叫嚣着故人归来,不到一月的分离竟生出几分情怯。
身体先心绪一步行动起来,魏鸿渐迅速起身,玄袍难掩步履的轻快,几级玉阶难得漫长,百官视线的汇集之处。
是一轮悬挂于天的满月,和他的爱人。
上百道视线里彼此交汇映射的只有两道,孟添巽勒马堪停,便见到自己一路挂念之人,完完整整,挺拔傲然,只是眼中为何有些许飘忽的落寞?
“救救我!”马背上的魏鸿渐打破殿内的沉默,众人恍若大梦初醒。
“快!快救离王!”
“人呢?快救救离王啊!”
“都愣在这里干什么,抓反贼啊!”
被两列武将包围在中间的文臣纷纷为魏鸿奕鸣不平,要求他们当场捉拿反贼,以平众怒。
不过很快文臣们注意到站在大殿中央的皇帝没有丝毫举措,只是盯着殿外的反贼,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而武将们还是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孟添巽避开魏鸿渐直勾勾的视线,翻身下马,一把提起魏鸿奕,将剑重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魏鸿渐依旧不语。
孟添巽注意到他的双唇没了上次见面时的血色,率先开口打破宁静,“此处没有反贼,却有乱臣贼子,你说对吧?袁大人?”
大局已定。
众人目光转向群臣首排,也是现场唯一没有看向孟添巽,静坐在御赐专座上的袁首辅,袁志忠大人。
孟添巽挟持着魏鸿奕迫使两边的群臣让出一条更宽的通道,一步一步朝着魏鸿渐走去,来到他的面前,将一路未收的剑收入剑鞘,压着魏鸿奕一同跪下,叩拜其上,“罪臣孟錾恭祝陛下圣寿无疆,岁岁安康。”额头重重磕在玉石板上,令人闻之牙酸。
魏鸿渐强硬地克制欲张开的双臂和欲弯的膝盖,缄口不言,他知道自己受不住孟添巽的祝词,不如不应,免得日后徒增伤悲。
孟添巽也没等他的回应,说完祝词便押着魏鸿奕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本不薄不厚的册子递给魏鸿渐,“这是臣的贺礼之一,罪臣册。一部分罪臣已经按照《大魏律》将其绳之以法,□□以刑,另外一部分就留给陛下亲自处理。”
魏鸿渐接过册子假意翻看起来。
安静坐在专座上的袁志忠耷拉着眼皮看着眼前的祝寿场面,被徐来“请”到大殿后他一直保持着与以往一样的姿态,全然没有半点等待审判的姿态。
袁志忠没有悔过,只是愿赌服输。
这些年里袁志忠在与魏鸿渐的交手中渐渐感到力不从心,败下阵来,这个如今坐在帝位上的人迫使他想起几十年前自己绝望无力的处境,他恨,他恨所有人。
从魏鸿渐成功收束兵权,扶持新党开始,从魏鸿渐登上地位开始,不对,或许更早,从自己惜才破格留下孟錾开始,自己的败局便定下了。
棋局上一子错位,往后步步通死路。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那册子上的死路,不可能会是自己真正的死路,没有人能真正审判自己,宣告自己的死亡。
在巨大的沉默中魏鸿渐将册子从头到尾扫了个遍,“搜刮民财,中饱私囊,虐民杀人,通敌卖国。”
“袁志忠你认还是不认?”魏鸿渐拿着册子冷眼盯着坐在座上的袁志忠发问道。
袁志忠几年前就有想过称病、告老、假死的路径让自己有生路可走,但每当这些念头在脑海里生出,自己便近乎自毁般强迫自己选择与之相反的道路。
可今日自己听探子带来的消息竟然生出几分惧意,想回到北周去,回到那个立誓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
遇到危险逃跑是人的本能,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退缩害怕也是人的本能。奉命从北周踏上这片土地那一刻,至高无上的权利才是自己的唯一追求。于是自己抛弃掉这些妨碍自己前路的本能,只为将大魏,将北周通通都收入自己的手中。
他甚至一度成功了,大魏的皇帝唯他是从,北周的小傀儡还认他做了师父。
自己凭什么要认下这场败局?
凭什么是我输?
袁志忠缓缓掀起自己沉重的眼皮,用与往常无二的语气,缓缓开口问道:“陛下在说什么?”
“老臣年纪大了,烦请陛下再说一遍。”
垂死挣扎都算不上的计量都使出来,看来袁志忠是真的黔驴技穷了。
魏鸿渐没有理会他,“徐来,去请皇后上殿,替朕向她的父亲传话。”
“是。”
不到片刻,徐来就带着袁既雨进入大殿内。后宫到中正殿不是这个距离,孟添巽如今敢万分确定魏鸿渐是有备而来,自己所搜集的证据不过是他谋定的棋盘上一颗小小的棋子,甚至自己的证据在棋盘上可有可无,关键证据早就备好,只等自己再次回到大殿上,轻飘飘说一句“袁志忠你得死”就可以结束这盘棋,轻而易举将胜利果实收入囊中。
好啊,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