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辽上完课上午最后一堂课,脱了实验服,下课后去校外的邮局寄出一封信,才回到校园,就看见一名男子等在树后,紧张得低头踱来踱去,没听到她走近。
“许净秋?”
许净秋讶然转身,看见施辽,甚至有些说不出来话:“阿、阿聊。”
几年未见,他长得愈发高了,不知道是不是常年待在外国的原因,他的骨相也变得硬挺许多,肩脊宽阔,俨然与印象中的那个人不同了。
“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明明听许光堂说过要继续送他去欧洲进修。
他听到这个问题却移开目光,顿了一下,他才道:“阿聊,对不起。”
施辽略有不解,许净秋续道:“我不知道黄志祖是那样的人,都怪我过于轻信...”
施辽打断他:“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你原本可以来美国。”
他目光灼然,看似打抱不平,其实是心有不甘。他在异国太久,孤独得近乎麻木,父亲却忽然来信,说阿聊妹妹要过去学习一段时间,让他好生照顾。
接到信的那一刻,他惊喜得想要放声欢呼,日后的几乎每一天他都要去码头打听消息,“白皇后”号靠岸的那一日,他挤开人群,迎着刺目的阳光,焦急地在人群中辨认,等到乘客散尽,他都始终没有等到要等的人,同船务再三确认,才知道并没有一个叫施辽的人上船,这时一位自称为海姆斯特的人向他解释了为什么施辽最后没能上船。
他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样失魂落魄地回去的。
第二天,他就自作主张,订了回国的船票。
“不要紧的,许伯愿意赞助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可是...”许净秋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攥住一样揪痛。
“难道你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施辽忽地回味过来,惊道,“我...对不起,你本不必这样的...”
“阿聊——”
施辽却好像有些难以接受,她崩溃地重复道:“真的与你无关,你这个时候回来,可偏偏全国都在打仗,上海也快要打起来了,到处都不太平,你却又在这个时候回来...”
“阿聊,阿聊。”许净秋打断她,“看着我,阿聊。”
施辽这才有些回神,看向他,许净秋注视着她,眉目温柔,“你难道以为我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像你说的,全国都要打起来了,我怎么会放任我的父母不管?我母亲见到我回来高兴得不得了,我父亲也觉得我该回来,读了这么多年书也该到报效家国的时候了。况且我早就有回来的打算,阿聊,你千万不要自责,该道歉的人一直都是我。”
施辽沉默地垂下眼睑,半晌才轻轻点头。
“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就不要你对不起我对不住的了,陪我逛逛你们学校吧?恰好今天不太热。”
施辽带他走在两边都是高大的枫树的夹道上,此时的校园还很安静。
“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很好,”许净秋笑道,“除了偶尔会想家。”
“你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呢?”施辽和他并排走,侧首看他。
问得他一怔,他一顿,不知作何回答,施辽却已经换了话题:“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这时却有人在身后轻拍一下施辽的肩膀,两个人转身,看见是一名女同学,神神秘秘地看了许净秋一眼,然后笑问:“你等的人等到啦?”
许净秋看了施辽一眼,心跳忽然加速,脸上甚至也烧起来,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这时却听见施辽回答:“瞎说什么呢。”
女同学被她这模糊的回答搞得一头雾水,也不知她出于羞怯还是什么别的才这样搪塞。许净秋却看得很清楚,施辽笑着的眼底分明有一层很淡的沉寂。
如果她真的在等什么人,那那个人一定不是他。
他登时心如死灰,施辽也不知缘何沉默,又并排走了几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稀里糊涂就问出了口:
“你在等什么人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打探你的隐私,我太僭越了。”
没想到施辽却轻轻点了点头,承认了。
许净秋的心一点一点沉入谷底。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轻松道:“他在哪啊,怎么还让你等。”
施辽摇头:“我也不知道。”
“刚才,是去给他寄信了?”
她想了一下,“嗯。”
许净秋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他为什么不给她写信?为什么要担心自己跟她的生活天差地别而无话可说,为什么连寄出一封尝试一回都不肯?他到底一直都在畏惧和犹豫些什么?
他那些写好了却不敢寄出去的信,在今天都显得无比讽刺和可笑。
“还没说你要去做什么呢。”
他如坠冰窟,施辽却并没有发觉,照常问他。
“去参军。”他笑笑。
施辽停下来,看他,“想好了?”
“嗯。”
“一定要平安。”
“能不能单独对我说一句?”
“什么?”施辽没明白。
“没什么。”他却自嘲地笑笑,结束了话题。
没什么,只是希望你说这话,不是因为我是即将为国作战的士兵,而是因为我是我,而你也恰好有那么一点喜欢我。
*
热意在七月末的几场大雨结束后席卷而来,与空气中黏腻水汽一起,侵噬着每个人的感官。
白双怕热,又渐渐开始显怀,在外面走两步就开始出汗,因此施辽有意无意地围着她转,尽最大的力气帮她,又不让她感到为难。
店里前两天新装了电风扇,中午客少的时候,施辽就坐在临近风扇的桌子下面,看书,尽管只穿着薄薄的一条棉布裙,脸上、脖上依旧热得潮红。
白双坐着织小宝的夏袜,只是起身去拿剪刀,施辽就敏感地抬起头,视线朝这边扫过来,注意着她有没有什么要帮的。
“阿聊,上去看书吧,这儿怪吵的,外面的知了叫个不停。”
白双走近,替施辽捋过被汗浸湿贴在额角的细细发丝。
“怎么?我坐在这里碍着姐姐吹风扇啦?”施辽假意嗔怪。
“哪有。”白双无奈。
“那我就不上去,这儿多凉快。”
白双拗不过她,进厨房给她端了一杯绿豆汁出来,才问完她要不要多加糖,门口有人路过,朝着里头唤她:“阿双。”
“哎,四姐,回来啦?快进来歇会儿?”
一身深紫短袄的女人是白双的堂姐白元香,她没多客气,爽快地进店坐下,“我跟你说,今儿个早上你没去不知道,敏敏跟婆家闹得差点打起来。”
她口中的敏敏是她和白双的二叔的女儿,白敏。白敏五天后要在跑马厅路天主教小教堂和胡坚举办婚礼,本来这几天白双都会去二叔家帮忙筹备婚事,但考虑到这几天天气热,加上她身子沉了,大家就不让她去了。
“怎么回事?”白双进屋给堂姐端茶,问。
白元香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才道:“胡坚家里有人在政府里做官,说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进来了,虹口那一带都不能待了,让他们先不要急着结婚。”
“可敏敏自去年就开始筹备了…”
“是呀,现在就是胡坚和敏敏都坚持要举办婚礼,说战争再怎么打也打不到租界,但是其他人多少都有些反对,毕竟这两天,南市里在租界有亲戚的,大多都卷铺盖投奔去了。”
“话说你二哥把你爹妈接来没有?你婆婆和小叔子呢?”
“我阿婆一直都在这边,两个小叔子都住在学校里…最后这事怎么解决了呢?婚礼还办不办?”
“我们哪能拗过一对正打得火热的鸳鸯呢,再说钱花都花了,炮弹反正也还没影儿,结就让结吧。哟,我差点忘了你姐夫催我早些回去呢,我得赶紧走了。”
“这就走了,四姐再坐坐…”
“不坐了不坐了,”白元香直摆手,风风火火又走了,临出门还笑着,声音爽朗,“要不我说敏敏傻呢,要是当年有人劝我别嫁人该多好,你看看我嫁了个什么人呐……”
……
第二天,果然有越来越多的人从南市涌入租界,幸好邹广有先见之明,半夜就起来往南市去接卢燕济和杜兰了,施辽白天想去迎他们,各个路口却都已经被堵死,逆行的人根本出不去。
报上一会儿说要打起来,一会儿又说不打,有人盼着打,好好把日本人收拾一顿赶出去,也有人盼着安生,因为战争中总归有人要流血牺牲。
施辽被挤在人群里不得动弹,既然找不见邹广他们,她想折回去帮白双看店,但是却卡在人群里动弹不得,也不知道店里万一挤些人进去,白双应不应付得过来。
良久,人群终于松动一些,她趁机钻出来跑回店里,发现人都在,这才松了一口气。
夜里,天空的东北方燃着红光,店里挤满了无处可去的人,虽然大家都带了铺盖,却无处可躺,只好各自抱着铺盖,挤在一起。
屋外炮声轰鸣,脚底大地震颤,屋内死一般的沉寂,大人们相顾无言,小孩子们倒觉得能和自己的小伙伴们待一一起新奇有趣。
“打起来了,真的打起来了...”有人零星道,长长地叹气。
忽地又是一阵惊天响的炮声,有几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孩被惊醒,哭了起来,几个胆大的人纷纷出去探看,一个扎着两个小羊角辫儿的姑娘指着房顶纷飞的灰尘,惊喜地喊:“爹爹!看有好多小点点在跑!”
“嘘,乖。”
......
头顶的灯摇摇晃晃,吊出一地沉默浅淡的影子,和一双双心事忡忡的黑眼睛。
施辽心里闷得不行,出去一趟给庄屏打电话,她此刻应该也已经住到了公共租界的姐姐家。奈何此时打电话的人太多,她始终联系不上她。
往回走的路上,寻常静谧的小巷子里却发出交错混乱的喘息,施辽下意识望去,看见墙面上重叠的两个身影。
“小英...”男人忍抑着声音。
“阿仁、阿仁...”女孩儿断断续续地回应。
借着月光,施辽看清被抵在墙上的女人的双腿死死攀在男人的腰上,随着顶动艰难地扬起手,在男人的脸上抚拭。
“阿仁、别哭,我等你回来、我等你...”
施辽快步走过,却忽然愣住了。
并不是出于对亲眼所见的猎奇,相反,施辽忽然感到一阵莫大的悲戚。
战争将至,生死不定,就连本该欢愉至死的男欢女爱也是染着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