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混乱至此,第二天,白双堂妹白敏的婚事还是照常举行了。
胡坚是读书人,婚礼一切崇西,因此时间定在上午十点。施辽和邹广陪着白双一大早就去了跑马厅路的小天主教教堂。
婚仪还没开始,邹广在帮忙筹备,白双一个只有八岁的表妹在教堂里坐着无聊,便缠着白双带她去买糖。
施辽的主要任务是陪着白双,因此跟着她们一起出来。
妹妹嚷着要吃梨膏糖,偏生这一带都没有,三人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家卖的。
妹妹含着糖特别开心,抱着白双的腿撒娇:“我就知道大姐姐最好了。”
话音刚落,天空中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嘘声,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空中顿时沙石横飞,施辽反应过来赶紧压着白双和妹妹大喊:“蹲下!”
前街的楼宇霎时坍塌,轰起一地黑雾和碎石,施辽紧紧将白双和妹妹裹在臂下,脑里空白一瞬,约莫两分钟后,她抬头,才发现自己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白双支撑起自己向前看了一眼,忽然反应过来,恸哭:“阿广!”
随即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上。
妹妹也被吓呆了,施辽强压下惊慌,一边一个强力带起两个人,“跟我走,这里不能待了。”
白双不肯走,“教堂、教堂全塌了,阿广...”
施辽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直接将她横抱起来,低头嘱咐妹妹抓紧她的衣角,“先跟我离开,我马上就去找阿广哥。”
她在浓黑的尘灰里辨认着两边残破的建筑,明明片刻之前,这里的门梁里还站着热情招呼她们的人。走了好几步,看见方才糖铺子里的店主,他一脸黑灰,招呼慌乱的人群:“都到我家!我家有地窖!”
他一眼看见已经面如死灰的白双,跑过来帮忙,施辽把人交给她,蹲身叮嘱妹妹:“妹妹,答应我,一定跟好大姐姐,哪里都不要去,好吗?”
妹妹懵懂地点头,眼里已经蓄满泪水。
“阿双姐,我一定带着阿广哥来接你,你一定要信我。坚持住,哪怕是为了肚子里的小宝。”
白双哭得失声,抓她的衣服,“阿聊你别去...”
然而施辽已然转身离去。
往教堂的路上,两侧全是惊慌地往远跑的人,施辽是少数的逆行者,越往前走,血污味和硝烟味愈重,呛得她咳出泪来。
教堂前有棵高大葱郁的梧桐树,茂盛的枝叶一路长到路边拦着高大围网的公园里去。往常她会抬头,透过层层树叶往那张靛蓝色的菱格围网望去,觉得湛蓝天空在这样一番视角下被切割成块,格外独特。可是今日她再抬头,那网神奇地屹立不倒,菱格之后却已没有天空,那里密密麻麻的,全是被炸飞后又落下来的残臂断腿。
血淋淋的,将天空洗成黏腻的红色。
她的腿一阵一阵地发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把泪憋回去,跌跌撞撞地朝前走。
炸弹正中教堂,那里已是废墟一片,人们或压在废墟之下,或拼命地试图用手拨开砖石寻人,都哭喊嘶吼着,溅到脸上的鲜血开始凝固、冷却,变成可怖的黑色。
耳边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她站着,呼吸几乎凝滞,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灰白的一切。
一切都是安静的,只有人们惊慌的眼睛一晃而过,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何其渺小。
她多希望这是一部黑白的默片,一部根本没有发生的电影。
她看见废墟之上有个人试图凭自己的力气将一块横梁掀开,登时泪涌如泉:“阿广哥!”
邹广愣了一瞬,看清是她,丢开手上满是血的棍子朝她跑来。
“阿双姐在蔡家糖铺的地窖里,她没事,你去接她。”
“我不能走,还有很多人在底下压着呢,都还能活,我不能走...”他也哭了,嘴唇翕动。
“哥,阿双姐以为你出事了,现在很不好,你必须去陪着她。”
“阿聊...”
“快去,我留在这里,我是医生,我比你有用,你先安置好阿双姐,然后快叫人来帮忙。”
邹广还在犹豫,施辽却吼他一声:“快去呀!”
邹广不再犹豫,扭头就跑,施辽抹去眼泪,径直朝一名被砸断腿的妇女走去。
什么医疗工具也没有,她只能先做最简单的止血处理,渐渐恢复了一些听力,几乎所有人都在哭着求别人把他们带出去,却有一名伤员,坐在废墟上怎么也不肯走,目光呆滞,悲恸不欲生。
他的右眼已经被炸成了血洞,汩汩流出的血染红整张脸,另一只眼睛却在流泪,在稠密的血痕里冲刷出一道痕迹。
施辽一走近,他却忽然跪起来,朝她拼命磕头:“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帮我去找找我的敏敏好不好,我瞎了没事...”
施辽这才看清他身上穿着的是西装礼服,胸口还别着一朵礼花。
“好,我帮你去找,你先起来,我帮你止血。”
他跪着不肯起,摇头:“求你先去救我的敏敏,求你...”
施辽开始在满场寻找新娘的身影,凡是整全的尸身已被人全部拉了出来,那里没有白婚纱的白敏,施辽开始将目光投向那些堆叠横飞的断手残臂。
那是人的活生生的血肉,却糜烂的躺在血泊里,施辽俯身欲呕,心里却无比痛恨自己的生理反应,作为一个活下来的人,她有什么脸面对这些人可怜的尸身不敬?
忽然,在拨开一处破布后,她看见一只镶着细密的水晶的白皮鞋。
施辽一愣,清晰地记起白双替妹妹挑完婚服回来的那天,曾向她提起——“别提那双白皮鞋多好看啦,亮晶晶的,我看了也喜欢得不得了”。
顺着皮鞋向上,她看到一双白袜子,然后是一条断在大腿根处的腿。
施辽指尖颤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伸手将那只袜子和鞋剥下来。
她抱着鞋起身,感到一阵眩晕,不由得低头去看,手中的白皮鞋和白袜子,已经全然被血液浸透。
当她把怀中之物放到胡坚面前时,他睁大的那只独眼里已经没了生气。
他也不哭了,嗓子已经哑了,“你喜欢红裙子,说喜庆,我却不同意办中式的婚礼,你说你不怪我,可是为什么又自己给自己穿上红皮鞋了呢……”
……
当天夜里,交战让南市起了火,大火烧亮了半边天,南风携着木屑和焦味吹到租界,许多携儿带女逃命至此的人,见自己的家就这样被炮火燃成灰烬,心痛至极,却都只能掩面而泣。
这一夜,上海几乎没有人能安眠。
卢燕济不肯进屋,不肯说话,只是站在门口,拄着拐,形容枯槁地望着南面。
杜兰见他这样,不敢劝,在背处偷偷抹泪。卢燕济有一屋从祖辈时就传承下来的古典藏书,这批书,在卢燕济之父妄遭牢狱之灾,卢家圣前失势,一蹶不起时,没丢,在他年轻时留日读书,家底几近掏空时,没卖,经由他的努力,规模愈发可观,几乎堪称一座图书馆。
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却这样被炮火付之一炬了。
施辽无言地站在他身侧。
“何以挺脊,何以立心?我入明园拜师公读书时,跪在院里,师公曾如此问我。”
卢燕济眸光微动,良久,答:“唯以文扎根。”
唯有读书,读国人自己的书,读千年来的精萃文脉,中国人才能挺直脊背,才不会失了心。
“九一八后,我观政府作为,不是没有料到会经此一战。”
所以他尽一生之力,都是在为的就是不让国人在凌辱之下,忘了民族的血性和本性。
“师公,”施辽转向他,“除了这个,这么多年,我觉得这个问题还能有另外一个答案。”
“唯人存死向活。”
“师公,阿聊和那些书一样,如果没有师公,根本就连在这个世上发挥一丝作用的可能都没有。如今书尽失,节哀的道理您都懂,可是阿聊还想多说一句,虽然有些不自量力,但是阿聊希望阿聊做医生治病救人的决心,能多少分担一些您的遗憾和痛楚。”
“自己昭昭使人昭昭的道理,是您教给我的。阿聊向您保证,一定、一定会挺直脊背,坚立心神,而且会带着这份心,去影响更多人。”
卢燕济低头,如死灰一般的脸上好像渐渐泛起一丝活光,他长叹一口气,如从前评她的书法一般,低头看她:“可矣。”
从前施辽会因为他的一句“可矣”高兴半天,因为她知道这是卢燕济这样的人所能表达出来的最浓的赞赏。
现在听到这句话,她照样感到宽心。
毕生心力化为齑粉的痛楚不是她三言两语能疏解的,但是她已尽力,这就足够了。
也是在夜里,施辽往学校去的电话终于被人接通,她提出要去医院值守帮忙,最近人手一定大缺,那边的人起初很高兴,但得知她的地址后,只好不无遗憾地说从新德路到医院的必经之路让炸了,车和人都根本过不去。
最后她给施辽留了一个地址,让她去离她家近的康良育婴堂帮忙,那里的主任最近正在向医院要人手过去援助。
那人最后要挂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那一片不在租界,受灾最重,听说放眼之间没有几栋立起来的楼,人都跑光了...哎你——”
施辽明白她的好心,“我知道了,我会去的。”
那人也知这关头医生尤其不能怕死,也便什么都没说,挂了电话。
要去育婴堂的事她只跟邹广说了,邹广沉默良久,最后还是点了头。
今天的事对他的震动实在是太大,炸弹落下来的前一刻,他正在看着胡坚被人堵在新娘的化妆间外头为难,那个人文文弱弱的,面子薄,别人还没怎么闹呢就脸红了,还是他起身,准备过去帮忙,结果就在站起来的一瞬,爆炸的气波将他抛到天上。
从天堂到地狱,不过如此。
况且他去接白双,白双跟他描述炸弹落下来时,她已经吓傻了,施辽却能在一瞬间内作出决定,果断扛起她,又牵着妹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点儿也没乱。
许多鲜活的人命在一瞬间就能消失,看着那些被炸得血肉模糊地人坐在废墟之中哭嚎,他又怎么不会愧疚和同情,所以再担心,他又怎么会阻拦施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