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青简最后完完全全喝醉了。
离开上海的船票一票难求,施辽和张默冲废了老大劲,才在挤得晕头转向的人群里将他顺利送上船。
他站在船栏上,哭得涕泗横流朝他们作别,口中语无伦次地喊着话,张默冲和施辽听不清,但是看见他下一秒忽然躬身捂住嘴,慌忙转身,幸好及时脱了外衣来接,不然真要当众呕一地残羹。
船栏边上饶是已经挤得人踩人,他的周围却还是四散开一群嫌恶的人来。
扶着腰几乎将整个胃呕出来,狼狈地将外套脱了擦擦脸,他站着,向施辽和张默冲做最后一别。
一抬头,却看见张默冲一手举着相机对着他,一手将施辽的眼睛遮住,他一愣,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一会儿吐一会儿笑的,周围的人皱眉掩鼻,骇得不轻。
丁青简却久违地觉得痛快,扶着杆支撑住身子,不忘冲相机摆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像以往张默冲掏出相机记录他出糗的瞬间时那样,他先是惊讶,然后就是赶紧换一个看起来帅一些的姿势。
......
“干嘛老拍我丑照啊!”
“不是丑照,你本来就这样。”
“屁。”
......
那个随口说的话,他居然还记得,几个月的难堪和不安,在那一瞬间的笑容里完全放空了。
就算觉得愧疚如何,船下的那个人可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啊。
“好——好——活——着——”
船渐渐驶远,他扒在栏杆上,使出浑身解数,迎风拼命喊向那两个人。
*
身后轰鸣的汽船声渐渐远去,施辽才轻问他,“还好么?”
“嗯。”他看向她,倒也真的神色无异,“回去吃蟹?”
“好哎——”
她挨近他,将头靠在他胳膊边,蹭了蹭,不掩开心。既开心这浮生偷得的半日闲,也开心他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下一秒,手掌落入一个温暖的环境,他轻轻扣住她的手,分开五指,和她十指相扣。
愣了一秒,才听见他问:“可以吗。”
这算什么问题。
她还没答,又听见他自言自语:“我看别人都是这样的,尤其是外国人。”
她笑问:“看过很多次了?”
“没有,”他侧脸低眉,眼中波光柔和,映出她的笑颜,“但是想象过无数次。”
——
邹广从外面一回来,就听见铺子里都在说张默冲今日要下厨,他换了衣裳就钻进厨房想一探究竟。
张默冲看见又来一个围观的,更无奈了,邹广凑上去,一脸新鲜:“怎么做的教教我,阿双也爱吃海味。”
于是邹广在指导下摩拳擦掌地开始了,反观张默冲倒是淡定很多,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施辽从外面进来看见这一幕不禁问:“你厨艺很好么?”
“以前只求饿不死,现在,”他弯着腰洗着手,回头看她一眼,“要精进。”
那一眼深邃,认真带点儿打趣,莫名看得她脸一红。她碍于邹广在场没说话,假装转悠视察了一圈又出去了。
他在里面道:“丁青简给的那包东西,你打开吧。”
“不是给你的么?”
“没事。”
她也不推辞,提着东西上了楼,打开,先是两个厚厚的笔记本,潦草地写着外文,施辽扫了一眼,丢开,接着看到最底下压着一张照片。
照片是逆着光拍的,碛石散乱的岸滩上站着一个人,似乎是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才回头的,狂风卷起他黑色的衣领,遮住下半张脸,露出如削凌厉的眉骨。
而他没在看镜头,盯着上方,似乎是摄像的人,眼里还有点被拍的意外和惊讶。
她看了很久,忍不住伸手摸摸。
然后捏着照片飞跑下楼。
展开厨房的半帘一看,邹广不在,她溜进去,拍了拍他的后肩。
张默冲正在往油锅里下葱姜蒜,锅里噼里啪啦炸起来的一瞬,他回头忽然看见她,没顾上说话,一面用锅盖替她遮住油烟,一面带着她后退几步。
施辽这才意识到他正在忙,“抱歉。”
他控制住热油,摇头,“怎么了?”
她将照片举起来。
张默冲一愣,笑了:“我差点忘了。”
“那里风也很大吗?”
“怎么叫‘也’?”
“因为我记得你说过北平也经常刮很大的风。”
“嗯,都很大,冬天经常刮风。”原来她都记得。
她眼里黯了一瞬,好像有些懊悔:“早知道这样就送你一条围巾了。”
“嗯?那为什么没有送?”
“不知道…可能是怕你已经有一个了,也可能是怕你并没有戴围巾的习惯…”
“老张啊,你要的干辣椒我给你找来了。”
施辽被这声音惊得不轻,赶紧后退一步扭头假装在柜子里找东西。
张默冲好像很轻地笑了一声,随即对邹广平道:“多谢了。”
“阿聊找什么呢?”
“…不用,我突然记起来我上回拿回去了。”
她动作一僵,应付了邹广后赶紧往外走,走到门口,袖子忽然被人扯了一下,张默冲假装来门口的架子上取东西,实际上拉住她。
他在她身后。用鼻尖在她头顶轻轻点了一下,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也可能因为,是不是有点儿害羞?”
……
一筐母蟹,最后被张默冲做了三个不同的口味出来。
短短一个月,同一波人聚了两次。这回因为施辽着急返校,没空耽搁,一群人吃得也便没有那么惬意,邹广和白双张罗着给施辽准备要带的东西,施辽埋头飞速吃饭,嘴里含糊不清地回应他俩:
“那个就不要啦…学校里也有的。”
“厚衣服要带吧?天气眼看也要转凉了。”
“嗯嗯……”
杜兰早早停了筷,去厨房查看煎的药中药,再出来,看见席面上只剩四个人,张默冲坐在施辽和双胞胎中间,手里剥蟹的动作不停,低头耐心地教两个孩子怎么把螃蟹“复原”,说话间,自如地将蟹肉堆成小山的碗推到施辽面前。
而施辽头也不抬,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菜。
她听见张默冲扭头,低声问她:“好吃么?”
施辽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冲他笑。
“张先生,您看我拼得好吗?”郝歆又缠住他。
“好,不过好像缺了两条腿?再试试?”
郝歆又埋头拼去了,张默冲则扭头,声音很轻地对她道:
“少吃些?蟹肉寒凉。”
施辽嗔他:“那你做这么好吃?”
“我的错。”
杜兰看着看着,忽地意识到有些不对,张先生与施辽的关系,似乎不像是并不熟稔的表兄妹。
从施辽那股放松信任的神态来看,他们好似已经认识很多很多年了一样。
“阿聊,吃罢了吧?”邹广站在二楼楼梯口朝下喊。
“你别催…”白双道。
“哦哦。”
“来啦。”施辽搁下碗筷,对张默冲道,“我吃完了,特别好吃。”
上楼前,她还不忘拍拍张默冲的头,杜兰看见这一幕一愣,却发现张默冲好像很受用,起身收拾碗筷时,低着头似乎笑了。
她惊了一瞬,心里又欣慰又心酸,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阿聊啊,这多么?不多吧?阿双非说我装太多了……”
“这些你叫阿聊一个人怎么搬回宿舍呀。”
楼梯口横亘着两个大包袱,连将它们从狭窄的楼梯间抬下来都难,更何况让施辽搬到宿舍去。
施辽倒吸一口气:“再…减减?”
“让你偷懒,我就说让她少带一点,剩下的你隔几天给她送过去不成?”白双絮絮叨叨地说起来,邹广认命地拆开包袱取出东西。
施辽看见里面甚至装了一件叠得四方的毛毯,心里一软,抱着邹广的胳膊说好话:“我知道阿广哥不是偷懒啦,他知道我也没空出去拿东西的。”
“还是阿聊疼我。”
“我去送吧。”底下响起张默冲的声音,他擦完桌子,手里还拿着抹布,施辽从楼梯扶手的缝隙里刚好看见他仰着头。
“今天我送阿聊去学校吧?我从前上的中学恰好在她们学校附近,我想顺路看看。”
“以后的东西也由我来送,反正最近也是无事可做。”
白双和邹广相视一眼,心下了然。
“哎好,麻烦你了。”
邹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敢说半句麻烦?”
最后挑挑拣拣,将提包勉强减到可以手提的程度,一家子人站在门口目送张默冲和时间走出巷子。
起初,他们规规矩矩的,施辽落后他半步,保持着客气的距离。
街角一拐,身后的几双眼睛彻底看不见了,张默冲将提包往左肩一带,腾出右手,顺势就牵住了她的手。
“我们学校附近?顺明?曲衡?你的母校是哪个?”
“都不是。”
她讶看他一眼,明白过来后笑了。
“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吧。”
“可是我只有一个小时。”
“不要紧,十二点我去接你?”
“好。”
一路牵着手,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十月份的上海还不太凉,头顶的树枝影影丛丛地随风摆着。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施辽回身,看清来人是和她一同值班的李明师姐。
“施辽,你回来啦?”
她提着一包饭盒大跨步朝医院走,“你快进去帮忙吧,今天郑齐也没在,不知道哪里出了事故,里头忙得脚不沾地,这不,这个点儿了我才给大家送饭进去呢。”
天色有些暗,她直到走近才看见施辽身边还站着个男的,愣了一下,八卦之心刚上来,等看清那个人的脸,却又生生停住了。
…这个男人有些过于好看,好看到她不太敢直接拿他开桃色的玩笑了。
施辽没注意她的心思变化,“哦哦好,我马上来,真是不好意思。”
她回身,略歉疚地看他一眼,松开手。
“去吧。”他揉揉她的头发。
施辽也不再犹豫,光从门诊进进出出的人流量就能看出今晚工作绝不会少,转身跑进大楼,盘算着要做的工作,甚至没顾上回头看他一眼。
一进科室,同门的同学看见她,又惊又喜:“施辽你来替我!我去上个厕所去憋死我了…”
“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