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咳嗽不对,您稍等一下,我拿个东西马上进来。”
施辽坐在诊位上,头一阵一阵发晕,手已经有些不受控地抖起来,她只好紧急叫停,去找点儿东西吃,空腹工作到现在,她知道自己这是有些低血糖了。
昨夜她负责在大堂组织急诊病人就诊,扯着嗓子喊了一夜,半夜在值班室小床上眯了四个小时,不到五点又被人叫醒。
一醒来,发现声音哑到只有吼着说话别人才能听清。
“啥?他就是着凉感冒了,咳两天就好了,不要紧的。”
女人牵着小男孩儿,从施辽这里取了药就急匆匆要走,“我们再不走车就开走了。”
“我怀疑孩子这么咳下去会发展成喉炎,很危险的,您就稍等.....”
“你这人什么意思?咒我儿子呢?你的嗓子哑成这样怎么就没事呢!”
那个女人有些不耐地嚷嚷起来,施辽刚站起来又坐下,决定把这个孩子检查完再去吃东西,幸好这时另一名医生曹光及时出现,替她解围,“你去吃饭吧,我来。”
曹光熬了一夜,生理心理双重煎熬,这会儿也已经顾不上什么“医德”了,“你不信我们的话你来取什么药?赶紧坐下我看看,再让人嚷嚷就把药放下走人!”
施辽回到休息室,赶紧往嘴里塞了一个包子,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又仰头干了一碗粥,坐稳,心跳这才慢慢稳了下来。
“我跟你说你就是态度太好了,我们又不是服务员,难道事事都要细声软气地哄他们不成?”昨天在医院门口遇见的李明也在吃饭,替她感到不平。
施辽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并不想搭话,一个劲往嘴里塞吃的,出于礼貌只是笑笑:“我知道了。”
外面忽然响起尖锐的汽车鸣笛,李明起身从窗户朝外看,“一个车想开进医院大门,他们怎么给拦了呢?”
待看清,她不禁皱眉:“死日本佬跑到这里干什么?拦得好!”
施辽昏昏沉沉地,原本没太注意几个同事间的谈话,听到“日本佬”三个字,她却猛地清醒过来,从椅子上弹起来。
不好的预感霎时袭上心头。
她强撑着力气走到窗前,看清那车上下来的人时,却控制不住地腿软。
又是他.....他居然又来了......
黑田康太似乎有知觉似的,也刚好抬头,朝楼上扫了一眼。
他的眼风扫过来的瞬间,明知道他看不见室内的人,施辽心头狂跳,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扑通一声身后的椅子被她撞倒,李明一愣,“你怎么了...”
待看清她的脸时,她才真正吓了一跳,“施辽...”
她的脸色已经完完全全没了血色。
李明以为是她的低血糖加重了,赶紧去端桌上的甜粥,施辽却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颤抖得更厉害了。
十一点三十四,距离十二点还有二十六分钟。
她绝对不能让黑田见到张默冲,也绝对不能跟着黑田走。
“师姐,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昨天和我一起来医院的那个男的,你还记得吗,你能不能替我找他,他现在应该就在来医院的路上,你千万要拦住他,就跟他说我工作太忙了,没办法一起吃饭了。”
“你怎么了...”李明不解。
她扭头,看见黑田康太已经快要进楼,脑中空白一瞬,反而冷静下来,捏着李明的手,声音很冷静,眼里其实已经湿了。
“师姐,求你帮我一个忙,算我求你了...”
“好好,我答应你,”李明被她的脸色和语气吓到了,“不是什么大事,我一定帮你。”
她以为她答应施辽,施辽就会乖乖坐下来缓口气,没想到得到她的应允后,施辽却推开她,想也没想拉开通往阳台的门。
“说我没在医院,一直没在。”
李明一愣,尖叫声还没发出,施辽已经纵身从阳台一跃。
二楼到一楼,不算很高的距离,施辽盯准位置跳下来时,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她的脚踝一阵挫痛,但幸好没有扭伤。
她沿着墙,绕到门诊大楼的后侧,在绿化带之间穿行,想尽快赶到只有医院内部人员才会走的小北门。
错杂的树枝钩乱她的头发,方才才吃过的东西似乎已经被迅速吸收,她又开始头晕,一团团黑雾妨碍视线。
不过,只要出了那道门,还有十米,只要出了那道门就好。
“施辽。”
气定神闲的声音。
那一瞬,左耳忽然爆出一阵尖锐嗡鸣。
浑身被冻住。
施辽回身,看见黑田康太。
他笑着,面若春风。
“一起吃饭吗?”
——
这次她没有任何抵抗地坐上了他的车,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有别人在场。
所以黑田自己开着车,载着她。
“高靖,洪长风,吴川,王真,你还记得吧”
施辽的身形一僵。
“可能已经有人失踪了吧,活不久了。”
“那个名单上也包括你。”
“看着我。施辽。”
她依旧充耳不闻,黑田猛地踩了刹车,施辽整个人朝前甩出时,他附向副驾,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强迫她面向自己。
“跟着我。”
“跟我一起去南京。”
“或者,战争很快结束,我们一起回东京。”
她看着他,眼底似有探究。
不说话,但也没有拒绝。
很微弱地,他的眼底滑过一丝欣喜,即使稍纵即逝,施辽却知道自己绝没有看错。
她偏了偏头,不再沉默抗拒:“你弄疼我了。”
手上的力度霎时松了,黑田抽身回去时,她还一直盯着他,眼底一贯的敌意和冷漠都没了。
他没忍住,摸了摸她的头。
而她居然没有抗拒,只是扭头看向窗外。
汽车重新发动,他知道她此时的妥协绝不是回心转意,她绝对在耍什么花招,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认了。
“之前我一直在忙,没能来找你,抱歉。”
忙什么?忙着杀人吗?
施辽反胃,却看向他,摇头,温声:“我知道。”
车子沿着洄宁江路走了一阵,即将驶上洄宁江大桥时,施辽却忽然附身:
“我低血糖了,要吃点儿东西。”
她白着一张脸看向他,细眉微拧着,他不知道她这是弄哪一出,但她的脸色骗不了人,这会儿她身体不舒服绝对是真的。他心里揪了一下,慌了,“好,你坚持住,我带你去。”
可是朝外环视一圈,江滩边的店大多都闭着门,往日熙攘的路边摊因为日本军的入驻四散而空,放眼之内居然没有一家食品店。
“快些...”
她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他心一狠,下了车,看见里面那些车开不进去的巷子里似乎有卖吃食的,“稍等,我马上回来!”
施辽听着他的脚步跑远,顾不上他是不是还会回来,迅速坐到驾驶位。
她会开车,准确地说是会开一点。
还是在邹广开车载着她时,听他不厌其烦地唠叨讲解听会的。
虽然没有实践过,但黑田下车时根本没有顾上熄火,现在需要做的,不过是放下拉车杆,控制方向和踩油门。
全部的力气都集中于路况,幸好,路上的车不多,她只需要保持直行。
窗外有个报童,好不容易见到这路上有辆车来,虽然挂着日本牌,但车上现下只剩下一个女人,正壮起胆子想过去推销,谁想那个女人却从副驾翻到驾驶位。
她的脸白得吓人,动作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急,将那辆漂亮的别克老爷车开上洄宁江大桥,速度并不快。
报童有点儿失望,一回头却看见方才那个从车上下来的男人恰好回头,看见车已经被人开走了,挺拔的身体顿了一瞬,瞬间跟疯狗一样冲到街上,不要命地拦住一辆车,将司机拽下来自己坐上去。
然后将油门踩到最底。
只一瞬间,耳边汽车轰鸣而过,报童看见男人开着车追上去,而那个女人好像也已经意识到身后有人在追,却依旧没有加速。
黑田很快追上她。
很失望,失望她如此欺骗他,也失望她居然如此愚蠢,这里前后都是日军防区,她开着日牌车,又是一个女人,居然妄想躲过去。
所以他索性减缓速度,跟她并驾齐驱。
打开车窗,扭头看她,他不想出声唤她,只是想知道她会挣扎到什么时候。
施辽双手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好像一点也不慌,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看过来,一双眼睛冷澈淡漠地看过来。
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她居然笑了,很真实的笑意。
隔着窗,向他比了一个口型,说了什么。
有什么不对,他心弦霎时绷紧,下一秒,那辆别克车猛地掉转方向,轮胎在桥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直直朝他撞过来。
周围剧烈震动起来,头被重重抛向挡风玻璃,在这个时候,他居然不合时宜地去想她最后的那个笑容,想她会说句什么。
她说的是:黑田康太,你会游泳吗?
她故意的,故意将他引到桥末,桥梁钢架渐低的位置。
为的就是这一刻,毫不犹疑,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将他撞下去。
报童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绝对不可能是方向失灵,他确信,那个女人确实是看准时机,加速将旁边的车撞下去的。
阳光很好,天空异常湛蓝,听见头顶巨响,在江滩两侧高档饭店正准备用午饭的男男女女都抬起头,看见十多米高的桥面上,垂直坠下来两辆车。
失重的一瞬间,施辽其实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她居然只是想到了以前去大世界跟邹广一起坐那些能把人抛到天上的游乐设施的记忆。
她一直记得他说过的话,车头比车身重,因为车重要的装置都在前面...
车身不会瞬间完全沉没,在这之前,车门是打不开的。
她记得邹广说过,这个时候要抓住时机凿窗而出。
而她根本没有封住车窗,游泳的技术得益于万和严苛的体育训练,也还不错。
所以,在从车窗挣扎出去的一瞬,她想,她一定能躲开他,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