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司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玄武阁公堂外,裴翊的身影出现在廊庑中,路过的青云卫垂首见礼,又匆匆离去。
行到里间的院落,与外面的忙碌形成鲜明对照,里间这人倒是惬意的很,连青云服都没有穿,一身宽袍广袖的白衣,斜躺在椅上晒太阳,扇子扇得悠闲。
“你这厮倒会躲清闲。”裴翊靠在门边打趣道。
那人正是玄武阁阁领张玄度,一身谪仙之气,倒有几分无为的样子,虽然闲散是出了名的,但玄武阁办事也没出过纰漏。
张玄度闻言睁开眼睛,收扇一拱手,算是见礼。裴翊倒也不挑,径自捡个地方坐下,毫不客气地倒他的茶来喝。渤海本不产茶,他这的茶都是从唐地买的好茶,不喝白不喝。
茶杯还没送到嘴边,却被张玄度用扇子轻轻一拦,狡黠笑道:“掌司就不怕这茶里有毒?”
“怎么?你也想做慕祈?”裴翊用手指拨开他的折扇,“这个玩笑不好笑。”
张玄度收起那些漫不经心,“你当初也没想到,会在青云司待这么久吧?”
“越往前走,越是纷繁复杂,难辨方向。”
张玄度忽然说:“我倒是很好奇,三殿下为什么要帮你?”
“我问过,他说只是因为我也帮过他,举手之劳。”
张玄度闻言,却是意味深长地一笑,“王孙贵胄,就算表面看着再简单,内里没有一个简单的,何况他又是嫡出。南边的消息,你应该知道的比我早吧?”
裴翊瞥他一眼,目中含着警示,“这话也是能乱说的?”
张玄度伸个懒腰,叹道:“千秋万代,这天底下就没什么新鲜的事,无趣得很。”转眼忽然来了兴致,“不如我给你卜一卦吧?”
裴翊用两个字简单干脆地回,“没钱。”
张玄度直摇头,“啧啧,你还喊穷,渤海还有富人?”
“国师传人,一卦千金,今天怎么舍得开张了?”
“给你算算前路吉凶,若是不好,你倒不如赶紧抽身算了,你跟慕祈不一样,这个掌司,你也不是非当不可。”
裴翊郑重地说:“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但这个案子一定要水落石出。”
更深露重,青云狱中静得仿佛只能听见烛火的微翕,故而衬得沉稳的脚步声分外明晰。
牢中的慕祈抬起头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黑色斗篷,戴着银质面具的人。
“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话,从腰间拿出钥匙,打开了监牢大门的锁。
慕祈警惕地看看他,他并没有要进去或者交谈的意思,锁落在地上的同时,他转身离开。
这日休沐,清早听得边墙下有“喵喵”的声音,便盛了些饭食放到地上,果见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观察了会子,冲到碗边大快朵颐,那猫儿生来异瞳,眼睛一蓝一黄,时常出现在附近。
响起敲门声,开门见是族中一个堂叔家的婶娘。“清姑娘啊,我可等到你了。”
“婶娘,进来坐吧。”说着话把她让进门来。
婶娘絮絮地拉着家常,“出事的时候啊,族里可担心了,到处托人去打听你的情况,还好,你这现在没事了。”
“多谢各位叔伯”,隽清递了茶,“婶娘今天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啊是这样,你看你也早就及笄了,父母又都不在,族里面也是怕耽误了你,想着给你说一门亲事,也好有人照顾。”
“这事不着急。”
“怎么能不急呢,婶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有你大堂兄了。族里呀,帮你选了几户人家,都是大族,很不错的,你看看哪个合意?”说这话从袖中掏出一方纸笺递给她。
隽清面无表情接过纸笺,扫了一眼,“婶娘真的觉得,这几位是良配?”
对面苦口婆心,“清姑娘,你要知道,你之前跟大门艺……那事虽然了了,可毕竟是惹圣王的忌讳,这些人家已经是顶好的了,咱还是要知足。”
她将纸笺放在桌面上,移到婶娘近前,“我不嫁,婶娘和各位叔叔伯伯也不必再来说这件事情,我心里有数。”
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我原来还觉得你是个知礼的,族里愿意管你,你就应该感恩戴德,怎么,还觉得自己是什么公主郡主呢,你现在活着,那就是圣王开恩,还想嫁什么样的呀?那顶好的公子能娶你吗,娶了你,自毁前程啊?”
“说完了吗?”一声没有温度的质问从后方传来,只见裴翊打开虚掩的大门走了进来。
大氅遮住了他的官服,婶娘看看他,对隽清说,“嘿哟,我是不是小看你了,原来早就有野男人了,跟你娘一样,就是个狐媚子。”
裴翊闻言,手握剑柄,“你再胡说一句,信不信我让你永远都闭嘴?”
隽清起身介绍道:“这位是青云司的掌司裴翊大人。”
夫人瞪大了眼睛,“裴……裴……裴……裴翊?”
裴翊听她这结巴停顿的说话方式,分外不爽,“你骂谁呢?”
“大人,民妇愚钝,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莫要跟我这一介妇人计较。”她行了个大礼,不敢抬头看他,语气都有些哆嗦。
裴翊向她走近一步,“高隽清现在是我青云司的人,生死婚嫁需经青云司点头,旁人无权干涉,若是再让我发现你们无故来搅扰她,我就只好派人请你们去青云司喝喝茶了。”
“晓得了,您放心,民妇告退。”说罢逃也似地走了。
一切恢复平静,隽清朝他福了一福,“多谢掌司。”
裴翊搁下剑,坐在她对面,“她说的那些话,别往心里去。”
隽清斟了一杯茶放在他手边,“无所谓。”
白猫吃饱喝足,并不走,到了她脚边,团作一团,竟要呼呼大睡。隽清说:“我娘的事情,掌司知道吗?”
“听说十年前病逝了。”
“没有,是被他们逼走了。”她的语气很平静,“当年大门艺入唐宿卫,我爹是随行的官员之一,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爹遇见了我娘。他们虽然在汉地相遇,但其实我娘也是靺鞨人,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凭着祖上的手艺开了家绸缎坊。后来,娘就随爹回了渤海。”
“我家说好听了是右姓高氏,其实只是旁支,出了我爹这样仕途尚算顺遂的子弟,自是希望能与高门联姻,可我娘本也不是委屈求全的性子。时间长了,族里容不下我娘,我娘便甩了一纸和离书回了汉地,也为了这事,爹几乎跟族里决裂,少有来往。”
壶中水沸,她取下来,搁在一旁。“我平生,没见过什么圆满的收稍,也没有期待。生为女子,不是为了成为谁的妻子,也不是为了成为谁的母亲。我见过大唐的繁华,见过室韦的林海,我不觉得女子就应该囿于高墙深院,成为男子的附丽,女子也可以自由自在地游骋于天地之间。我想查明海上的真相,也想继续父亲未完成的抱负,我也想看到一个更加光明的渤海。所以大人,”她望向裴翊,“如果可以解开迷局,我愿意入局。”
他之前只是觉得她很聪明,这时才真正觉出,渤海虽然民风开化,可似她这般见识和抱负的女子确乎不多。
“对了掌司,您怎么会过来?”
“我刚从宫里出来,路过这,看到你家门外停了辆马车,来你家做客的人可是不多。”他环顾一下四周,见寂寂无人,遂问道:“你家里没有仆从?”
“当初爹爹在时,仆从本也不多,我进宫之前,将他们都好好遣散了,后来我回来,平日就一个人,事情都能做,也就没再请了。”她看看裴翊,问道:“掌司这清早入宫,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沉默了片刻,裴翊才答道:“世子要回来了。”
“世子,大都利行?这不是好事吗?”
他没有解释些什么,只是神情分外凝重。
天空中突然传来清越的哨音,海东青在王城上空盘旋。
二人齐齐仰头见到这一情景,隽清怔住,“这是……”
“出事了?”
这是青云司隐秘而特有的呼叫方式,海东青的利爪上绑上骨哨,遇风鸣响,意为紧急事项,召唤在外的同僚。
看守牢狱的青云卫刚刚换班便被迷晕,慕祈脱逃,时平和刺客被杀死。
全城通缉,慕祈竟像是雨水落入大海一般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