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安九年,渤海世子、桂娄郡王大都利行因病逝于长安。
唐廷下诏赠大都利行特进及鸿胪卿,赐绢三百匹、粟三百石,命有司进行吊祭,官造灵舆送遗骨返回渤海国。
消息传回,一片哀声,大武艺辍朝三日,命王子大钦茂迎灵柩还朝。
灵舆停在一处寺院,第二日便可回到都城。女子行至山门处,被守卫的青云卫拦住,抬起头,守卫早已接到掌司密令,看清是她,点点头。
门缓缓打开,大殿中烛火通明,佛像庄严宏伟,却更加衬得孤绝的身影分外凄凉。
“我说了,不需要什么,退下吧。”大钦茂听到声音,只当又是来送汤水吃食的侍从,头也不回,音色低沉地说道。
“二王子。”
闻听声音,他怔了一下,回过头,看到提着食盒而来的身影,“隽清?”
高隽清放下食盒,先上前为大都利行上了一炷香,行拜祭礼。
大钦茂问,“你怎么在这?”
“你现在一定很不好受,我求了掌司,想来看看你。”她从食盒取出几碟吃食,“都是你之前爱吃的糕点小食,多少用一些,不然身子吃不消。”
他望着灵位出神,喃喃念着:“我一直盼着大哥回来,却没想到,那次去饯行,居然是我们此生见的最后一面,早知如此,我该早些去看他。”
她望着灵位说:“我虽然没有见过世子,但是我听你说过很多他的事情,他是个很好的兄长,就算离开了,也会在天上护佑你,护佑渤海。逝者已矣,而活着的人应该好好活着,替他看一看他想看的世间。”
泪水在他眼眶打转,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温和沉静的人,更是很少在人前表现出什么强烈的情绪,但这不代表,他心里没有爱恨嗔痴。
“想哭就哭出来吧,憋在心里也没办法释怀的,这里没有别人。”或许是因为短短的时间里她经历了太多悲欢无常,有时候会表现出一丝淡淡的清冷和悲悯。
大钦茂跪在佛前,压抑着抽噎,听到她这句话,再也绷不住,泪水滑落。
本该安乐无虑的少年与少女,他们一跪一立,大千界如一诃子,身边只有时光一点点流过。
各国各部或修书、或遣使致哀,再加上青云司本就有一部分国仪卫护之责,所以,从迎灵柩归国,到最终下葬,全司上下,着实是忙碌了一阵,转眼已过去了数月。
夜深云重,今夜的月亮被乌云遮蔽,万千清辉照不到世间。
大义信回到府邸,像往常一样进了书房,却见一人坐在桌案后,左手托腮,右手转着紫毫,颇为平静地看着他。
他喜欢清静,所以不惯让侍卫守在门边,而此时,他觉得,这个习惯或许应该改一改。
因为眼前这个人是慕祈。
“慕阁领,好久不见啊。”大义信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镇定。
慕祈微微一笑,起身朝他走近几步,“三殿下放心,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是来跟殿下谈笔生意。”
“哦?”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玄灲天枢使慕祈,见过三王子殿下。”他装模作样一抱拳。
“你真的是玄灲。”大义信并没有把握能赢过他,只能先探探他的来意,“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殿下此次回京,倒是让我刮目相看,在我看来,殿下不缺身份,不缺才智,不缺谋算,缺的是野心。如今世子殁了,这对殿下来说,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玄灲愿助殿下登上那九重阙,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一时静极,二人对视片刻,大义信抿了抿唇,嘴角微微扬起,“你怎么不直接去找我二哥?”
“我们不喜欢没有难度的事情,殿下更需要我们,事成之后我们的报酬也可以更丰厚。”
“你们想要什么?”
“这个不急,殿下以后就知道了。”
大义信点点头,负手踱了几步,说着:“你们如此为我着想,大义信感激不尽。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还请天枢使帮忙解答一二,那就是——”
大义信踱的这几步,已是接近了案上的刀架,他忽然转身抽出架上搁着的一把横刀,向慕祈甩过去,并说出那后半句:“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慕祈早有准备,刀身擦肩而过,没有伤及他分毫,把他身后的茶壶击得碎裂,发出很大的声响。
“殿下,汉人有句话叫,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以后可别后悔。”
在护卫闻声而来的脚步声中,慕祈留下这句话,从窗间飞遁,消失在夜色中。
大钦茂用过早饭,本在书房看书。诸王子如今皆已开府,不再居于王宫。因大都利行之事,大钦茂虽人前要强,实则实在是消沉了一阵,人也瘦了一圈,最近才刚刚有些精神。他知道,有些千钧之重,才刚刚开始显现。
“殿下,三王子来了。”侍从进来通秉,他闻言倒是多了几分高兴。他们兄弟几人,相聚说来不易,三弟大义信是他的同母弟,从小由长兄亲自教导,与大都利行的感情极深,自身又是个深沉内敛的性子,这段时间都没听说怎么出过府,今日突然来他府上,倒也让他好奇。
大义信在外历练了一段时日,倒是多了一些从容淡定,他进得书房,见了礼,这时大钦茂发觉,他的神情中,有着难以掩饰的肃穆与凝重。
大义信屏退下人,开门见山地说道:“二哥,我今日来,是因为昨夜我府上来了一个不寻常的客人,特来向二哥知会一声。”
“客人?什么人?”
“慕祈。”
大钦茂听到这,原本的笑意消失,走近几步,看看他身上,“你没有事吧?”
大义信摇摇头,“二哥想不想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
大钦茂的心中其实已有了不妙的预想,但还是问道:“说了什么?”
“他说,可助我登上那九重阙。”
大钦茂的反应出奇的平静,其实在得知长兄亡故那一刻,在悲痛之外,他已经窥见了将来。
大都利行是嫡长子,他在,没有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但他不在了,就会有人为了各自的私心打起算盘。
他亲身经历过父王和二叔的渐行渐远、刀兵相向,其实很害怕这一切有一天会在他们这一辈重演。
他语气没有一丝波动,只是问大义信:“那你是如何回的?”
大义信走到大钦茂近前,郑重地说:“二哥,我回来,不是要跟你抢什么,从小大哥教导我们孝悌谨信,母亲临走时也要我们兄弟相互扶持,如今大哥不在了,将来我愿意为二哥鞍前马后,镇守四方。”
大钦茂拍拍他的肩,“我们都不是大哥,没有谁天生就该在那个位置,如果将来父王或者天下万民觉得你更适合,那我绝无二话,不过,兄弟是兄弟,家国是家国,绝不能做有损大局、霍乱国祚的的事情,这是底线。”
大义信点点头。
“慕祈他还说了什么?”
“他自称玄灲天枢使。”
“他是玄灲?”
因为之前的几桩案子,玄灲这个组织的存在已不是秘密,朝野上下无不谈之色变。
“来人,”大钦茂唤来侍从,“去请裴掌司。”
廊亭中,大钦茂与大义信饮酒谈心。大义信絮絮地讲着军中的经历,几杯酒下肚,他话倒是多了不少。
酒至微醺,大义信忽然问道:“二哥,我能问你个问题吗?”顿了顿复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大钦茂听见这句话,下巴差点掉下去,“什么?”
大义信的神情非常困扰,“我知道,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差点就没了,后来身子也一直不好,我日夜哭闹,她照顾我就没法顾你,那个时候你也很小。长大些你总是待五弟他们更亲密,可是明明我们才是亲兄弟,我这个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惹人开心,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
大钦茂听到这话忽然心下一酸,他小的时候,跟母妃相处的时间甚至没有跟姑姑大延华相处的时间多,他很渴望母亲的疼爱,但他没注意到,其实也同样有人,很渴望他的亲近。
“三弟,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你已经有大哥教导了,那四弟五弟我走得近些也是平衡……”
正说着,有侍从来通秉,“殿下,青云司掌司裴翊求见。
“快请。”
裴翊踏着月色而来,“臣裴翊参见二王子、三王子。”
“裴掌司,如何?”
“暂时没有找到慕祈的踪迹,这个叫做玄灲的组织,跟之前的好几个案子都有牵连,如今,更是妄图染指朝堂宗庙,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
“裴掌司,无论如何,一定要查清,他们到底想做什么,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是。”裴翊应过,听得大钦茂又开口说道:“对了裴掌司,过段时间,室韦来使,我想向你借个人。”
“殿下言重了,敢问殿下是想用谁?”
“高隽清高译语。”
裴翊闻之,沉默了片刻,“殿下,高隽清她之前一直做的是文书翻译,如此重要的场合是不是……”
“凡事都有第一次,你替我问问她吧,她若想来便来,若不想来便罢了。你跟她说,这次一起来的还有铁利牧野。”
“是。”
裴翊离开后,大义信忍不住问:“二哥,你认识高隽清?”
大钦茂看看他,忽恍然,“对了,於菟案的时候你在扶余府见过她吧?”
大义信眨眨眼,点点头。
“她曾经是二叔的义女,在宫里待过一阵,那时你没在。”
大义信心下琢磨,又小心地问:“二哥是对她……”
“她在查一桩案子,我只是想帮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