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人暂代村里的事情,冯灵均带青云司一行人押着多罗和南烛去往南海府府治。
裴翊与冯灵均闲聊:“听闻之前与新罗的那一战胜得漂亮。”
冯灵均点点头,“新罗自不量力,还偏赶天寒地冻的时节,路上就被冻死冻伤大半,哪里还有战力。”
“之前在王城,有人刺杀李都督,或许就是为长远铺路,都督驻守南海府多年,若临阵换将,恐怕这一仗还真说不准。”
“都督跟我说过那次的事情,颇为欣赏大人……”
裴翊没回话,冯灵均回头看看后边的随从离他们有一些距离,听不到他们的对话,遂小声说:“公子,大家都盼着您早日回来呢。”
“我回不回去,没那么重要。”
冯灵均叹了口气,“希望裴都督早日大仇得报。”
“父亲一生清正,不该是这样的结果,这是他的公道,也是天下的公道,此恶不除,将来还会有千千万万个我。”
他回头望向后方,看到囚车里的多罗和南烛,一脸冷峻,转眼瞥见跟在后面的高隽清,她何尝不是那千千万万个他中的一个。
曾经在青云狱中,她对他说,就算业火无边、荆棘漫地,这条路她也想和他一起走完。
云霜掌司一生都在求她的道,她也一样。业火他会扑灭,荆棘他会斩断,如果可能的话,他只希望她顺遂圆满。
临近城门,冯灵均定睛往城楼一看,“诶,那不是都督吗?”
没想到李景之竟然亲自相迎,裴翊连忙下马,让冯灵均先带众人进城,自己登上城楼去拜会李景之。
“劳烦都督来迎,我这实在是……”
“你做的很好。”还没等裴翊说完客套的话,李景之便说道。“当年你家出事,我还以为你只是一时意气,没想到,你真的走到了现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年少习武时,爹爹曾告诉我,如果觉得一件事是对的,就尽管去做,不必在意最终能走到何处,这世间或许本来就没有什么完满,坚持本身就是意义。”
“你爹是我多年的好友。”
裴翊听到这,想着倒是未曾听养父裴归云提及此事,不过,他二人既同为一府之将,想来有些交情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比羽家族的继承人,不是那么好当的。”
裴翊凌然望向他,原来他说的是……
“有些东西可成之,亦可毁之,或许,不久之后,你就会迎来选择的时刻了。”
李景之望向他,“我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玄灲为何想杀我,后来我想到,南海府还在其次,会不会是因为我无意间知晓了一个秘密?”
“秘密?”裴翊问道。
李景之顿了一下复说:“当年黑水内乱,那个老酋长的妻子儿女皆被杀害,想要斩草除根,但没除净,”李景之的目光苍凉而沉郁,“当年的黑水少主阿斯蒙,逃了。”
“阿斯蒙?”裴翊念着这个名字,“难道他跟玄灲有关?”
李景之摇摇头,“希望你能早日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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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多罗已被审问过,他早已没了嚣张的气焰,哆哆嗦嗦地跪于堂上,为了减轻罪罚,可谓是知无不言,交代了一切都是南烛的主意,那些所谓献神的人是被南烛他们掩人耳目带往他处,至于那场疫病,是源于南烛在平常百姓吃用的河水里放了药。
真真是鬼神善恶,起于人心,人心险恶,甚于深渊。
今日要审问的,是南烛,由裴翊主审,李景之观审。
南烛带着镣具上堂来,被府吏按跪在地上,抬起头,不屑地直视裴翊。
“南烛,这是你的真名吗?”
南烛嬉笑道:“怎么,不好听吗?”
“你是契丹人?”
“不是契丹人,就不能会契丹语了?我是个药商,来往各国贸易,会好几种语言,你若不信,可以找人来问我。”
“你说你是药商,那我问你,含生草、人参、白附子,各市价几何?”
他从容对答,说的倒真是大差不差。
裴翊看他片刻,复问:“流鬼国的墨离草,有货源吗?”
南烛笑容隐去,答道:“那可是稀罕物,千金难求,流鬼国太远了,他们只和黑水靺鞨交易,大人若想要,不如往北去寻。”
“黑水靺鞨,你去过吗?”
“我说了我是药商,去过哪都不奇怪吧。”
“多罗已经交待,你们假托神鬼,把那些村民带去了何处?”
南烛没答话,裴翊又问:“你是哪位星使?”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裴翊唇角一勾,“那我来帮你理一理:你潜入南海府,一是伺机暗中勾结新罗,以备不时之需;二是制造疫病,假托神鬼,绑架村民,多罗是为牟利,你可不是,失踪的都是青壮年,之前郢州铁矿案解救出了一些铁工,我猜他们的来路就是诸如此类吧,你们给他们服了什么?”
南烛听罢大笑,半晌平复下来才说 :“大人倒不如改行去写话本传奇,在这无聊地审案子,屈才了吧?”
“玄灲逆党,你们还真的是死性不改。”裴翊双手撑着几案,身体微微前倾,灼灼地看着南烛,“如果你把你知道都说出来,我可以向上面说情免你死罪,就比如,你们玄灲的紫微君到底是谁,到底在何处?”
他平静地盯着裴翊片刻,忽然嚣张地笑了几声,“你硬要说我是玄灲那我就是,你们杀了我,正好全了我忠君报国之心。”
“哦?哪一国呀?”
南烛没有理会,却转头瞥向侧后方立于堂下的一众青云卫,眼神游移,不知是在看谁。
他忽然嘴角一扬,高声喊道:“勿负大王深恩!”
喊出这句话后,他貌似突然狠咬牙槽,旁边的青云卫上前去掰开他的嘴,可惜为时已晚,他倒地开始抽搐,片刻后,归于平静,无声无息。
青云卫上前探过脉息,回禀道:“大人,他服毒自尽!”
符昶近前去扒开他的领口,没有明显的玄灲徽纹,倒是有一处烙铁之类的留下的烫伤。
众人震惊之余,回味着他最后那句话,人们不约而同地转眼看向高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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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隽清在王宫殿宇外等候着,裴翊正在里面向大武艺回报南海府案的经过。
隽清心下疑之,面见圣王汇报这事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做,上面偏偏要裴翊带她一起入宫,来了也是在殿外吹风。
殿门开了,裴翊现身,下台阶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裴翊抬头朝她的后方看了一眼,定了一瞬,面上虽仍旧端正,脚下速度却稍快了些,边走还边解自己的披风。
隽清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有些不明所以,只见他终于行至她身前,还未待开口相问,只见他忽然取下自己的披风,一抖便披在她身上。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更懵的是,他忽然伸臂揽住她,往他怀中一带,耳语道:“别回头。”
她沉默,顺从地靠在他肩上,微微阖目,只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伴着一声招呼:“裴大人,好久不见。”
裴翊也朗声回道:“七大王受苦了,回来就好。”
隽清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心中却轰然一动——
七大王,大朗雅,回来了?
只听大朗雅看到这情形,问道:“这是怎么了?要紧吗?”
裴翊回:“司里的下属,身子有些不适,没什么大事,不劳殿下挂怀,您请。”
大朗雅本也没想管,寒暄了几句,赶紧进殿去见大武艺了。
她只能仍旧装晕,软软伏在裴翊身侧,裴翊揽着她,一步步挪步到宫门之外,余光瞥见马车近在咫尺,便想自己上去,却未料到裴翊非但没松手,反而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将她横身抱起,登上了马车。
隽清吓了一跳,慌忙本能地揽住他的颈,车帘落下的同时,睁开眼睛看向他。他将她轻轻放在座位上,问道:“大朗雅见过你的脸吗?”
她平复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回想那时在洛阳的情形,“他应当没看清。”
他的目光瞥向她腰间,“软剑先别带了。”
隽清闻言,点点头,思及今日情形,“圣王是不是有所怀疑……”
裴翊沉默,似在思虑什么,隽清沉声说:“若是瞒不住,圣王定要追究,大人也不必费心为我遮掩了。”
“路总是有的,若没有,便造一条又何妨?”
若没有路,造一条又何妨。
她的心在这句话落定后便猛地颤了一下,怔怔地望着裴翊,他说这话时眸光坦荡、沉稳端方,带着无可置疑的坚定。
她曾经害怕一厢情愿之下的践踏与破碎,可很多时候,他的关切和护持就像在静默暗室中燃起的微弱火焰,可以照亮双眼、温暖魂魄,生出万千勇气去坦然接受过去,坦然面对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