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乔,这些年哥一直都在找你,一直在找。”
夏绫内里百枝缠绕,抬手制止钟义寒继续说下去:“钟大人,你先别这么叫我,这事我还没想清楚,不要把你我的关系拉这么近。”
钟义寒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可被夏绫这样一打断,不敢说也不敢问了,像块木头一样僵在原地。
看他这样子,夏绫心里有股没来由的烦躁。
“别在这耽误人家做生意了,你把我爹的东西赎了,我去对面茶楼等你。”
钟义寒好像穿着单衣在三九天的雪地里走了一遭,整个人跟冻傻了一般,不知怎么的问出一句:“那你……不买了吗?我怎么着都行,全都听你的。”
“你傻啊?”夏绫简直不敢相信这人跟自己是同一个爹生出来的,“你要我再翻一倍价格买,白给人送钱?”
她发现,在看着钟义寒那张脸时,她已经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越说越窝火,袖子一甩,便先一步离开了当铺。
夏绫故意要了冷茶,在当铺对面的茶楼中灌下两大杯,用力将肝火压下去。须臾之后,钟义寒便也到了,坐到夏绫对面。
他手中拿着一只小盒子,里面装的是刚刚赎回来的玉佩。他没有将东西收起来,而是放在了自己与夏绫的中间。
夏绫低垂着眼,没有什么情绪的说:“你想说什么话,现在说吧。”
从何说起呢?
钟义寒将双手搭在膝上,缓缓说道:“你离开之后,我生了一场大病,那笔钱很快就都用完了。母亲带着我,实在活不下去了,于是便离开了扬州,到苏州投奔了舅父。”
夏绫低头道:“卖了就是卖了,用不着说那么好听。”
钟义寒语塞,末了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舅父家并不宽裕,舅母时常给我们脸色看。后来阴差阳错,母亲嫁给了继父,带着我到了继父家,他没有儿子,我后来也就改了姓。继父待我很好,他教我念书,是我的第一位老师,在母亲过世后,也是继父一直在照顾我的生活,直至他去世。”
“可是乔乔,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姓夏,也没有忘记过我是父亲的孩子。这些年,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你,我对自家发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照顾你一辈子,再也不让我受一点委屈。”
夏绫抿了一口冷茶,淡淡问:“那钟大人觉得我应该变成什么样?又会受什么委屈?”
“乔乔,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钟义寒无措的抬起头,可最终还是把声音低了下去,喏喏说道:“对不起。”
夏绫的语调始终很平静:“你接着说吧。”
钟义寒的手指紧了紧,沉了须臾后,复开口道:“后来我做了官,辗转过好几个地方,直到去年二月,老师保举我回京做官。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查韩山岐贪赃枉法的证据,迫切的需要找一个契机,给他致命一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你。”
“我那个时候猜测,你同皇上的关系似乎不一般,你或许是一个出口,能让我向权利中心更近一步。所以,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把爹的玉佩当了,换成银票,拿来贿赂我?”
话到此处,夏绫都不禁恍惚,造化弄人。
钟义寒忙解释道:“乔乔,我不会将父亲的遗物随随便便当掉,我每一步都算计好了,玉佩是托云湘拿到当铺的,是死当,待档期一到,我便会立刻赎回,在此期间,绝不会落入别人手里。”
回想那时,钟义寒是真的很需要这样一笔钱。继父去世后,他身无长物,为官这些年所领的俸禄,也尽数都散在风月场上用以打听妹妹的消息。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在深夜,独自跪在这块玉佩前,祈求父亲再帮他一次。
可父亲何尝不是在天有灵呢?若不是这块玉佩,或许他就那样同妹妹擦肩而过了。他怎么会想到,寻找多年未果的小妹,竟会在宫中呢。
“钟大人自有您的苦衷,我无从置评。这块玉佩,我也是偶然见到,怕父亲遗物流落他人之手,才想买回来做个念想。这玉佩当年是父亲留给你的,现既已物归原主,我也就不多余插手了。”
“但我也并非什么贪图钱财之人。您给我的那一百两银票,我始终夹在书页中没有动过,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交换,所以一直暂为保管。本来我也是有心在您离京之前拜会一次的,今日既然遇上,倒也省了您招待的麻烦。这银票便就物归原主,我两袖清清白白,也不欠您什么了。”
说着,夏绫从袖中摸出一张银票,推到钟义寒面前。
这银票就好像一根尖刺扎进了钟义寒心头。
“不,不,乔乔,我不要。”钟义寒忙把银票推回去,“这本来就该是给你的,无论哥之后赚多少钱,攒多少银子,全都是你的。”
夏绫摇摇头,一口回绝:“不必了,我同钟大人没有那么深的交情,也自然不会要您的钱财。况且,我现在在宫里,这些钱也用不上。”
宫里。
要整理的前尘往事太多,钟义寒从旧岁交织的尘网中被拉回到现在。当他重新审视夏绫此时的身份时,不由得疑云更甚,妹妹为什么会以一个内侍的姿态出现在皇宫里?
之前对于小乔的那些不好的猜测,一下子如阴翳般笼罩在他心头。
“乔乔,这些年在宫里你是怎么过来的?前段时间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傅娘娘移坟的事皇上罚你了?他对你用刑没有?”
一想到这一折,钟义寒不禁激动的站了起来。他竟然还写奏疏为迁坟之事推波助澜,若那人曾为难过自己妹妹半分,他现在恨不得冲进紫禁城去血溅乾清宫!
“什么乱七八糟的。”夏绫不耐的啧了一声,真想不明白这人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垃圾。
“我明白,你肯定想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把话说清楚了也好。”夏绫的语气中仍旧没有什么波澜,就好像一直在同一个陌生人说话。
“你们口中的傅娘娘,是我最亲近的人,是她把我养大的,我管她叫姨。”夏绫没有在意钟义寒逐渐惊诧的目光,继续说道,“去年中,确实是因为我姨的事,身上受了些伤,养好之后,就出宫去办些事情,在南边住了几个月。”
夏绫舒了口气,想起在小渔村的那段时光,说话也跟着舒缓了许多:“后来事情办完了,没什么念想了,也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所以就回来了。”
她拎起茶壶,给钟义寒又添了一些水:“哦对,我这次回京城,是来嫁人的。”
“嫁,嫁人?”钟义寒猝然抬眸,不自觉的又站了起来。
他忽而意识到,妹妹人生中每个重要的节点,他全部都错过了。
“你坐下,坐下说。”看他这样子,夏绫只觉得可笑,“钟大人,我也是这个年岁的人了,这些年没家没口的,就一个人在外飘着,早就想要个家了。我如今清清白白的嫁人成家,怎么也比钟大人想象中我该过的那种日子强吧?”
她故意将“清清白白”那几个字咬的很清楚。这些话就像薄刃,将钟义寒强装出来的体面一刀一刀割碎。
他双手绞在一起,复又缓缓坐下,低声问:“那妹夫……是个怎样的人家?哥现在还能给你添点什么?”
夏绫想了想道:“嗯,也算是个习诗书的人家。他先头有过一任妻子,我嫁过去算是继室,不过好在家里人丁简单,唯有一个弟弟,日后家中的事都是我说了算,不会受什么欺负。”
钟义寒眼神黯淡了些,心想这确实算不得什么良配。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来插手她的生活呢?
“你若决定了,哥也不敢多说什么。”钟义寒几乎是在乞求,“只不过,你能不能让我见见那人,至少让哥知道你到底嫁了个什么样的人家,好不好?”
夏绫略一哂笑:“钟大人上朝的时候看吧,最前头坐着的那个就是。”
言已至此,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了,出于涵养,仍是对钟义寒略点了一下头,起身对在门外守着的谭小澄吩咐道:“谭厂督,咱们回去吧。”
钟义寒后知后觉的咂摸出味儿来,猛的站起来就往外追:“乔乔!”
却被谭小澄伸手拦住。
“钟大人,还请留步。”
钟义寒在挣扎间仍嘶声喊道:“乔乔,母亲从未原谅过自己,她的一生都活在卖掉你的悔恨中。我知道你恨我们,我不敢奢求你的宽恕,但求求你,别不认哥行不行……”
他几乎是哽咽着说完了这些话。
夏绫闻言,止住了脚步,回过身来安静的打量着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钟大人,我不记得她了。”
钟义寒并没有听懂:“什,什么?”
“我是想恨她来着。可是后来我忽然发现,无论我怎么回忆,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
夏绫微微叹了口气。
“钟大人,我也不恨你了。这可能也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现在过得也还算不错,也就不想在追究过去的事,来自我折磨了。既然您想盼着我好,我现在已经挺好的了,您还非要再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是干什么呢?”
钟义寒哑口无言。
夏绫浅浅笑了一下:“今天和您遇见,我也挺高兴的。您现在有功名,有学识,皇上也欣赏您。至少我知道了,当初卖我的那笔钱,也算是起了一些好作用的,比您是个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要好太多了,不是么?”
言罢,她耸了耸肩,没有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