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紧随而出,翻身骑上馄饨摊前的另一匹马,跟在赫连袭后面也策马狂奔起来。
那客商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回头一看,震惊地尖叫起来。
“那也是我的马——来人啊!有贼抢马啊!!”
苏叶从巷子里追出来,抛给那客商两锭银子,说∶“你的马钱,多谢!”
客商欲哭无泪地看着手里的银子,又一脸懵比地看着几人消失的背影,喃喃道∶“介不是有病嘛……”
闵碧诗让马颠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本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会胃里酸水直往上涌,一阵一阵的想吐。
他想叫赫连袭,但赫连袭只顾着抽马狂奔,把他死死搂在怀里,闵碧诗感觉自己要被他捂死了。
赫连袭看他的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心里更加着急,赶紧道∶“你要说什么——不管要说什么,都等回府了再说!”
闵碧诗抓着他的领口,颠簸得声音乱颤∶“我……要……死了……”
“不会的!”赫连袭突然胸口一紧,一种无法名状的痛涌上心头,他哽着喉说∶“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闵碧诗的表情更加痛苦,他紧紧攥着他的领口,断断续续道∶“……我要让你……颠死了……”
赫连袭∶“…………”
临到回府前,闵碧诗终于有机会能说上一句全乎话,他贴在赫连袭脸侧,虚弱道∶“……刘征纹死了。”
说完这句,他就晕了过去。
赫连袭更是忙里忙外到大半夜,又是叫郎中又是请太医。
一直到后半夜,他坐在闵碧诗病榻前,看着他苍白沉睡的侧脸,才想起他晕倒前说得最后一句话——刘征纹死了。
而在两刻钟前,宪台来人传话,他还没顾上听。
这会他让送信儿的人进来,果然知道了一个意料之中却又异常棘手的消息——刘征纹的尸首被扔在京兆府大门口。
同时,他又知道了另一个更加棘手的消息。
——香积寺案已经定性结案了。
东府给限时是今夜子时前,而刘征纹的尸首是在子时前半个时辰抛在京兆府门口的。
一切都像计划好的。
宪台不敢再捏着这颗随时会爆炸的火药,当即让人写了结案判牍,连带刘征纹的尸体一起送往东府。
判牍最后定为情杀。
只是有些案情细节有待商榷。
午夜之后,闵碧诗醒了一回,他把伽渊和刘征纹最后的对话告诉赫连袭,基本还原了案情全貌。
和他们昨日推演的差不多,香积寺案的确是团伙作案,伽渊杀了周邈,刘征纹和护骨纥杀了董乘肆。
五年前的鄠邑“骨手案”的女主角赵甜儿,原名赵怀璧,本是刘征纹的青梅竹马,后董乘肆受俱颖化指使,杀了赵怀璧。
知晓真相的刘征纹喊冤无门,只得借助伽渊的力量复仇。
伽渊当然不会白帮他,他们之间达成了协定,只是后来,刘征纹逐渐脱离伽渊的掌控,执意刺杀俱颖化未遂后露出马脚,接着刘征纹又被伽渊所杀。
而刘征纹死前,伽渊问他的那句“你杀俱颖化,到底是为了赵甜儿还是为了你自己?”其答案已经无从得知,刘征纹并没有明确回答。
最后的结果是,刘征纹已经认罪伏诛,虽然不是朝廷诛的。
赫连袭问∶“五年前,俱颖化为什么要杀赵怀璧?”
闵碧诗想了想,说∶“应该就是张成玉说得那样,赵怀璧受伽渊指使,偷了俱颖化重要的东西,俱颖化要她交出来,她不肯,所以俱颖化杀了她。”
赫连袭皱起眉,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说∶“方才巷战时,伽渊说,让我把峒人交给他,你听见了吗?”他抬眼看他,问∶“峒人是谁?”
闵碧诗也抬起头,四目相撞间,闵碧诗怔了一下,随后快速移开目光,说∶“我不知道。”
赫连袭看着他,不知信没信。
“赵怀璧偷走的是一封信。”闵碧诗说,“那封信里提到了峒人,伽渊刻在凶杀现场的那两个丁零文是‘荔枝’,是他自己造的字,没人使用过,所以太学的老师们都不知。”
这也可以很好的解释“骨手案”中一个匪夷所思的细节。
“骨手案卷宗里提到过,赵怀璧尸检时,喉管里发现大量醋积液,还记得吗?”闵碧诗说,“如果赵怀璧偷了那封信后无处可藏,不得已吃了进去。而俱颖化害怕那封信被人看见,但如果把赵怀璧剖开取出那封信,信能不能看另说,如果这种开膛破肚的尸体被人发现,有心人会立刻才猜出真相。所以董乘肆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往赵怀璧嘴里灌醋。”
赵怀璧刚死不久,信在胃里不能完全消化,醋的酸度大,可以腐蚀掉信上的内容。
这是个蠢办法。
因为人死以后根本不能自主吞咽,醋灌不进胃里,只能积在喉管。
这种缺心眼的法子估计是董乘肆想出来的,非但没有作用,还更显得欲盖弥彰。
闵碧诗一边说一边观察赫连袭的表情,他以为这番话转移了赫连袭的注意力。
哪知赫连袭只是点点头,说∶“峒人——荔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突然走到闵碧诗面前,说∶“我曾听人说,岭南有百越,百越各族杂居,他们会在山里种植荔枝,这种种荔枝的百越人被称为‘峒人’。”
闵碧诗看着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伽渊找峒人做什么?”赫连袭说,“他要找百越族应该去岭南,为何会在京都里找,不对……”
他顾自摇头,“峒人应该只是一个代号,此峒人非彼峒人……”
闵碧诗有些疲惫,伤痛暂时褪去,那股困劲也涌了上来,他撑着头打盹儿,等赫连袭回过头时,才发现他已经睡了过去。
赫连袭神色复杂看着他,决定还是先把两个案子的细节整理好报给东府,其他的以后再说。
他刚要出府时,想起来一路跟着他们的元昭不见了。
赫连袭找来虎杖问,虎杖说,元昭到了王府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进,就一直候在这,直到府里有人传来消息,说闵碧诗没有大碍,她才离开了。
赫连袭不置可否,只是说∶“派人继续盯着她。”
“啊,还盯着啊。”虎杖神色为难,“咱们派去盯梢的都让她发现了,还让她揍了呢……”
虎杖侧过身,指指廊柱下,一个站岗的侍卫头上包着纱布,眼角青紫,形容不堪入眼。
“真没用。”赫连袭深吸口气,“能让一个娘们揍成这样。”
“她可不是一般的娘们。”虎杖说。
谁家娘们能一箭三发,三发后又连射四箭,其中四箭又中了三箭,一口气杀了伽渊三个黑骑。
“继续盯。”赫连袭说,“换个拳脚麻利的。”
赫连袭说完就往外走,他突然想起,闵碧诗曾说元昭若不是女人,可做千户。
千户,各州镇抚司加起来也不过十四人,正五品的阶,和他赫连袭一个品级。
他那时还嗤之以鼻,当闵碧诗夸大其词,但今日亲眼看见,他也不由得惊奇。
赫连袭派去盯梢的人不说武艺高强,却也是精兵,竟也被她打得鼻青脸肿。
此人不容小觑。
若她不是个女人,赫连袭想,凭这样的身手,或许还真能在朝廷谋得一席之地。
*
闵碧诗这一次躺了许久,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每天醒着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
赫连袭以为他病入膏肓,又是叫大夫,又是灌汤药,每天滋补的膳品恨不得都塞他嘴里。
直到夏太医过来说,一次吃这么多补品可能会适得其反加重病情,赫连袭才作罢。
清醒的时候,闵碧诗会问赫连袭一些有关案子的事。
比如张成玉如何处理了?赫连袭告诉他,张成玉未满十五岁,年纪太小,她的口供不能当呈堂证供,只能作为辅供。
刘征纹死后,赫连袭就让人送张成玉回东涧村了,同时鄠邑县衙派人暗中保护她,以防不测。
再比如刘征纹的母亲怎么样了?
之前赫连袭还想着把他老母亲攥在手里,以防刘征纹再出幺蛾子,但刘征纹死得太突然,他虽有罪过,但祸不及家人,他那老母亲长居乡下,全不知情。
于是在得知刘征纹的死讯后,赫连袭就把人送回了襄阳。
伽渊自打那日跑了以后,就如同人间蒸发,城里城外都没找到他的影子,赫连袭怀疑他可能去了外地暂避风头,短时间内不会现身。
至于杀刘征纹的凶手,宪台和大理寺把死在巷战中,被元昭所杀的那三个铁面黑骑交了出去,也算有个交代。
那三名黑骑面容特异,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一看就知是铁勒人。他们应该是伽渊被逐出铁勒时,跟随而来的死士。
对于这样的结果,俱颖化没有提出异议,香积寺案由此告一段落。
*
在闵碧诗缠绵病榻期间,京中传来一件大事。
河西失地尽数收回,铁勒人被赶进乌拉尔山以北,短时间内不会再进犯边境。
作为主力军的辽东和云中正在班师的路上。
辽东王赫穆延,世子赫平焉,云中都护府都督苏频陀可汗,以及前去驰援的北衙禁军羽林军首领曹炜,不日就能抵京。
捷报传进京都,举国为之一奋,这是继平叛范燕叛乱后,大梁的第一次全胜。
梁泰帝龙心大悦,下令举办百官宴,迎接赫穆延与苏频陀可汗凯旋回朝。
这一场仗过后,河西雍州几乎让烧尽了。崩溃的边防、被毁的房屋田地都需要重建,流民需要安置,军队也需要休整,一些善后问题还没解决,辽东和云中两军就在河西多耽搁了些时日。
朝廷对河西战后恢复及抚恤拨款一早就批下来了,起先拟定的是四百万两白银,虽然这个数目不够填补战后损失,但已是国库所能支配的全部财额。
适逢夏季多雨,江南东道一带遭了水患,临着横江流域的湖州、歙州等地受灾严重,节度使频频上奏,请求朝廷赈灾拨款。
各地都要用钱。
如今整个河西被战火荼毒,朝廷便免了河西的赋税。收税的地方少了一部分,花钱的地方却多了许多。
朝堂上每日吵得不可开交,东府和内阁因为几十两银子落不到实处,险些大打出手。
不止要拨银子,粮食也得拨。
除过军仓、转运仓是专供军队的饷粮,不能挪用之外,常平仓、义仓所有粮食加在一起共一千二百万石。
江南东道水患愈烈,受灾范围广,先拨走了三百万石。国库常备五百万石粮,剩下的只有四百万石可以拨给河西。
但这根本不够吃的。
河西流民超过百万,粮食流经各州、府、郡、县,被层层剥削,最后分到百姓手里的还不足十分之一。
但这种情况根本无法避免。
州府、郡县的军队远比百姓更需要安抚。朝廷要查账目,他们便相互推诿,有些交战地区还处于失联状态,即使敌军已经撤兵,内部情况仍无法及时传递出来。
若再遇上流寇劫掠,赈灾饷粮则更无处可查。
大臣们日日眉头紧锁,上朝俨然变成一种折磨,大家骂来骂去,最后又把罪责全部推给闵氏一族。
赫连袭知道战火迟早会烧到闵碧诗身上,但他以香积寺案情曲折诡谲,诸多细节不清,还需闵碧诗配合完整判牍为由,一直压着不让闵碧诗露面。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一转眼夏季到了尾声。
立秋这日,闵碧诗终于恢复了一些,他白天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多,药吃得渐渐少了,气色也好了起来。
赫连袭休沐那日,问他想不想出去转转,总这么闷在府里不算回事,人会待得越来越没精神。闵碧诗在京中没有朋友,更无亲属,来找他的只有元昭。
一开始,闵碧诗下不了床时,元昭日日都来,她还是不进门,只守在王府后门口。后来闵碧诗醒了,她就隔日一来,待他能下地活动时,二人才总算能见上面了。
元昭再见到闵碧诗时,眼泪汪汪,差点要哭出来,闵碧诗刚想踏出去,赫连袭就在后面呲着牙威胁∶“你敢走出去一步,我现在就把你送进刑部!”
可元昭是绝对不肯进来的,她伸出的手卡在半空,五指蜷了蜷,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