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唐祈醉一笑说,“这是天命呐,楚大人可曾听过,天命难违四个字。”
楚怀远似是料到唐祈醉会这般回答,神色不动,说:“我言尽于此,唐大人好自珍重。”说罢,楚怀远便提起衣袍,迈过正殿高高的门槛,扬长而去。
楚怀远知道康玄有冤,无论是他的刺杀还是最后的死都是身不由己。
几年前砚都的张县令,如今上京城的康玄……往后还会有多少人在他眼前无辜枉死?他想要改变,想要一场彻头彻尾的改变,改变是要流血的,可他没有这样的权力。
那么就让有权利的人去做,让这些上位者为自己的私欲去将蒙尘的真相公之于众。
楚怀远料定了唐祈醉便是为了自己,也该把这桩案子查明白,所以他选了这样的方式,让唐祈醉对上赵松云,激化他们之间的矛盾,让他们互相撕咬,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无论最后谁为胜者,百姓和无辜者都能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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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玄是为赵松云办事的,如今这局面赵松云杀他灭口并不奇怪。”岑无患手中剥着橘皮,缓声说,“这证明不了濯耀罗与赵松云有干系,只不过如今康玄这条线断了,难呐,裕安。”
唐祈醉一手撑着脸,一手把玩着桌案上紫砂壶,头疼道:“惦记我这条命的人太多,一个个数还真数不过来,好在濯耀罗难得,从这儿入手,倒也好查些。”
岑无患拿过唐祈醉的手,将剥的干净的橘子放置在她手心,说:“千机堂来信,上京城有可能存有濯耀罗的只有临风楼,这儿虽然是个烟火地,平日里也不接制毒的行当,可临风楼幕后的老板从东濮边境作为难民流落而来。一个难民,到了邶朝的上京甚至还开起了上京首屈一指的临风楼,他的发家生财之道,可有待考究。”
东濮的难民,逃来邶朝谋生,这便足以说明他原来的住所于东濮和邶朝的交界地带,因两朝战火不止,才导致的流离失所。
那么这人从藏练山附近来,便不无可能。
藏练山盛产的便是这些奇珍异草。
唐祈醉掰开一片橘瓣送入口中,说:“那这临风楼嫌疑很大呐,晚些我亲自去拜会。”
唐祈醉又掰下一片橘瓣,岑无患突然扣住唐祈醉的手腕,就着唐祈醉的手将那片橘子送到自己口中,而后轻笑道:“临风楼你不用费心跑这一趟,我去便是。”
唐祈醉心知岑无患在想什么,便也笑着说:“赵松云既然见过了康玄,那把能在刑部畅通无阻的钥匙他也看到了,想来今日他便要遣人来召你入宫,这临风楼你怕是没时间去。”
“那岂不合了裕安心意?”
唐祈醉答非所问,道:“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小侯爷还是快些回去,否则到时宫里的公公找不到人,可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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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唐祈醉所言,高卓已在平昭府外侯了好一会儿了,他拿着拂尘来回踱步,还不时抬手用袖子擦去额角不断往外涔出的汗。
高卓一见岑无患双眼都放了光,他忙迎上去,眉头还锁着,脸上却露出抹如释重负的笑,说:“侯爷,皇上急召您入宫呢,请侯爷即刻动身。”高卓说着,还拱手行礼。
潘百泉立于殿内弯着腰低着头,不敢抬眼看赵松云。
刑部钥匙被人盗走拓印,这便是他作为刑部尚书的失察。
潘百泉这副神色想来便是已经领了罚了。
这件事本不该牵扯到岑无患,唐祈醉之所以笃定赵松云会召岑无患入宫便是知道赵松云心中定还存着猜忌,康玄是他派入刑狱的眼线,是皇帝暗中养着的人,犯些其他的过错赵松云都有能力将人保下来,可康玄偏选择去和唐祈醉鱼死网破导致自己要入大理寺受审……
他亲手斩断了自己的生路,这样一来他便不得不死。
赵松云觉得这是个局,而在这场局中,康玄对他已然有了二心,所以他不再相信康玄,到最后一句遗言也没让康玄留下,便让人过了奈何桥。
这件事背后到底纠缠着些什么?他得查,康玄死了,可目睹一切的岑无患活着,唐祈醉给岑无患那把刑部的钥匙,不止是为了山穷水尽时开辟一条生路,也是为了将这趟混水搅得更扑朔迷离些。
岑无患也在无声中会了她的意,将那把拨弄风云的钥匙送入康玄的锦袋中。
搅进来的东西越多,在众人眼中身在明处的唐祈醉的嫌疑便越小。赵松云急于将混水底部的污秽捞出来,自然再也看不见那些浮于表面的东西了。
赵松云摆摆手,示意潘百泉退出去,又对跪着的岑无患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煞有介事般,说:“那日在刑狱之内,只有你们三人,朕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岑无患看着赵松云,明知故问道:“康玄是皇上亲审,他没同皇上交代清楚么?”
赵松云神情一怔,又如常说:“他对自己所犯之事供认不讳,随后当着朕的面畏罪自戕。”
“什么都没交代就死了?”岑无患眼中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似是信了,说,“那他还真是罪不容诛。康玄一介刑部差役,平日里连唐大人的面都见不着,更不用谈有什么值得赌上命的恩怨了,微臣斗胆揣测,要杀唐大人的不是康玄,是他背后的主子,那日在刑部,两人未起冲突,康玄见四下无人,便对唐大人拔刀相向。”
赵松云眉头微锁,面上却挂上和善的笑,说:“那日是你救了唐祈醉?这么看朕还是赏得少了。”
岑无患轻嗤说:“同为朝中僚属,本就是分内之责,不瞒皇上微臣此举不过为了自己,故不敢居功。”
赵松云似是对那句“为了自己”来了兴趣,说:“爱卿何出此言?”
“在场的不过三人,若唐大人真的死了,比起康玄,想来还是微臣嫌疑大些。大理寺和皇上明察秋毫,自然会给微臣一个公道,可在这世间还有人言可畏四个字。”
赵松云思忖少顷,忽而笑了出来,他将手搭在岑无患肩上,笑道:“好一个人言可畏。”
赵松云笑罢,又抬手将那把刑部钥匙拿了出来,金黄色的钥匙半吊在空中,在一抹将落的夕阳间格外晃眼。
“这是康玄身上的,有人窃取了刑部的钥匙,又请工匠复刻出来,你说康玄要这钥匙做什么?”
岑无患半眯着眼,目光没从那把悬空的钥匙上离开过,那把钥匙在他身上呆了三日,他再熟悉不过了,岑无患盯了那钥匙半晌,没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赵松云忽然将钥匙递到岑无患面前,正色说:“这件事情,这把钥匙,朕便交给你去查,刑部尚书潘百泉协同你共查此案,也算是将功折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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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风楼位于朱雀街最繁华地带,唐祈醉踏进门槛便有管事的迎了上来,这儿的管事倒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
唐祈醉抬手,手中未开的折扇横在两人之间。
那女子似乎并不在意唐祈醉的淡漠疏离,纤细的手指抓住扇子,指尖桃色的寇丹泛着粉光,她轻声开口,语气婉转,说:“姐姐,来了这儿,就别故作矜持了吧。”
唐祈醉勾起抹笑,将折扇从白皙的手中抽了出来,那女子没站稳,踉跄几步,那柄扇子又拦在她的腰间,将人扶稳后,漆黑色的扇子又倏忽上移,抵住了女子的下把,唐祈醉口气轻佻,说:“美人,找杨苏。”
女子顺着扇子望向唐祈醉,说:“姐姐,这杨苏可不是说见就见的,得是本店贵客才能一见,不如姐姐瞧瞧别人?”
“八百两。”折扇离了女子的下把,唐祈醉将扇展开,转眸望向那女子,说,“够么?”
女子脸上的轻浮之色顿时消散了,她站直身子,面带喜色,说:“自然够了,姐姐阔绰,请姐姐移步去上房等候,妹妹去唤人过来。”
杨苏推开门便见了唐祈醉,他的表情出现片刻空白,愣是站在原地没动。
管事的女子见他怔然,忙推了推他,蹙眉说:“这是贵客,容不得怠慢。”而后又对唐祈醉赔笑,才要认错,唐祈醉却摆手说:“无妨,你退出去吧。”
女子又是赔笑,倒着身退了出去,顺便关了门。
杨苏回过神来,转身落了门闩 ,背还靠着门,说:“杨某是烟花柳巷的下贱人,实在不通庙堂之事。”
上一次参入朝堂之事,他亲手把心怀鬼胎的挚友送上死路 。
所谓大道,比他想的难走得多。
自李重举死后,他便决定当个庸人。
“你们管事的说了,”唐祈醉架起腿,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桌案“我是贵客,不容怠慢。”
杨苏跪坐在桌前,将酒斟入杯中,双手捧起,说:“大人若是来享乐的,小人自然愿意奉陪。”
唐祈醉放下腿,没接酒,用扇子挑起杨苏的下巴,说:“我不用你参入政事,只要你告诉我,你们这临风楼幕后的东家到底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