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的衙役名叫康玄。
大理寺内烛光昏暗,康玄蓬头垢面,精神濒临溃败。
楚怀远见他垂头不动,举起烛台靠近他的脸,热乎乎的烛光晃眼,康玄眯着眼睛抬起头,正对上楚怀远凌厉的眼。
“谁指使你的?”
康玄咳了两声,虚弱回:“无人指使。”
“受了一整日的刑,还不肯吐真话吗?”楚怀远搁下烛台,“若身后无人借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对唐祈醉动刀。”
康玄又将头低下去,说:“事实如此,我说了大人不愿信,那我还能交代什么?”
“你!”楚怀远被康玄轻佻的态度点着了,好不容易压下怒火要再说时,外头的人却通传皇上来了。
楚怀远只能咬碎牙将话咽了回去,向外迎赵松云。
康玄垂着头,将喉间涌上来的血水吐了出来,看着地上那滩血,他低头咒骂了句。
前日在刑部,唐祈醉说要审人,他依命将人放了出来,谁想开锁的瞬间唐祈醉忽然对他动起手来,他反应及时躲了过去。
这一躲也躲出了端倪,寻常衙役决计是没有这样的反应的。
康玄后知后觉才发现这是试探,他立在原地,错愕地看着唐祈醉,她没说话,可康玄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些漫不经心的杀意。
两人缄默良久,康玄脊背发凉,他听过这位女相的传闻,更知道如今事情败露,他只会死在唐祈醉手上。
想到家中老小,他捏紧了袖中的短刀,赌吧,赌那一线生机。
他不动声色地将刀拔出来。
唐祈醉却在这时忽然偏头对岑无患道:“这人可不一般呢。”
趁着唐祈醉分神的间隙,短刀的刀鞘落在地上,康玄脑中不过闪过一个念头,刀已经递到唐祈醉眼前,那是他平生最快的速度。
唐祈醉勾起唇角,她抓住了康玄的手腕,银白色的刀离她的心口不过两寸。
康玄转不动手腕,他闭上眼,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可他手中的刀子却急转直下,唐祈醉竟然把着他的手将刀子刺入自己腹部。
康玄愣住了,直到听人高喊“有刺客!”才回过味来,他被唐祈醉算计了。
手腕被桎梏住,他抽不开身。
唐祈醉眼尾泛红,唇角淌出来口血,她攥着康玄的手腕,笑着说:“年过古稀的老母,正值豆蔻的妻子,还有个刚会叫爹的儿子,康玄,你有福呐。”
家中人数全被眼前这人查了个明白。
康玄尚未琢磨出那话的意来,又被人抓住砸在了木桌上,他吃痛惨叫一声。
岑无患反扣住他的双手,寒声说:“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当朝重臣,如今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是自己一个人上路还是扯着一家老小一起上路你自己掂量清楚。”
回忆戛然而止,意识又开始模糊起来,康玄觉得自己的手脚又冰又凉,眼前的东西也渐渐看不真切。
一瓢冷水又将他浇醒了,赵松云随意将水瓢扔在地上,他身后空无一人,楚怀远也在外候命。
康玄见是赵松云,神色微微动容,干哑的嗓子发出难听的声来:“皇上……”
赵松云神色不动,开口道:“谁指使你的?”
康玄垂头思忖少顷,说:“小的对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鉴,断然没有背主的念头。”
“忠心?”赵松云冷声说,“朕让你刺杀唐祈醉的?你是朕养的暗卫,怎么敢擅自行动?”
“小的……”康玄忽然被赵松云掐住脖子,他只能断断续续道,“小的……绝无二心……不过是有……”
那句难言之隐到底是没说出来,赵松云不愿再听,掐断了他的脖颈。
康玄人在大理寺,大理寺三百种刑罚,难保他就熬不住吐出什么来,他身上还有赵松云给的直奏令牌,若是赵松云今日不来,这令牌马上便会被搜出来,一个刑部的无名小卒,身上却挂着这样的腰牌……
赵松云摸着康玄尚未失温的尸体,终于在后腰摸到了块硬物,赵松云将令牌扯了出来,跟着一起掉下来的还有把钥匙。
铁制的钥匙在地上划拉出刺耳的声音。
赵松云低下身捡起那把钥匙。
那是刑部的钥匙,这把钥匙能打开刑部所有的锁,自上而下只有一把,应是在刑部尚书潘百泉手里,如今却从康玄身上滚了出来。
“康玄已然认罪自戕,此案就此作罢。”赵松云面对人群,身后的手悄然将方才从康玄身上发现的钥匙纳入袖袋中。
“可皇上,此案尚有……”楚怀远下意识向前一步说。
赵松云眼眸一转,沉声说:“此人是朕亲审,其中断然不会有什么冤屈。”
天子之威,吓得楚怀远说不出话来。
林从进拽着楚怀远的衣袍,先跪下说:“皇上圣明。”
楚怀远愣愣地跟着跪下身,耳边传来一片“皇上圣明”的声音。
————
房内的门窗都大开着,唐祈醉半躺着,手边放着果盘,任由大好的阳光洒在身上。
岑无患从门外走进来。
相府门外的侍卫对平昭侯的到访司空见惯,早就不拦着人通传了。
唐祈醉面向阳光,还眯着眼,懒散道:“没带银子便别往我府上走了。”
岑无患手中端着个锦盒,兀自坐到唐祈醉身侧,笑着说:“谈银子多没意思,金银玉石的首饰和上京有名的匠人,我可费了好些心思。”
“小侯爷好没良心,我这一刀子是为谁挨的?如今不过是要你几两银子,还不愿给。”唐祈醉睁开眼,“早知道就该让你在里头待到死。”
岑无患无奈笑道:“赵松云给了一千两赏银,我再给你添一千两便是了。伤好些了?”
唐祈醉“嘶”一声,语调悠长说:“还疼呐,小侯爷。”
“裕安,”岑无患的眼眸暗淡下来,认真道,“对不住。”
平日里那些轻佻此刻荡然一空,唐祈醉将那刀撞向自己时,怔神的不只是康玄,还有他。那伤口距离心肺不过一寸,若是康玄反应及时,兴许真的能要了唐祈醉的命。
唐祈醉站起身,身上还有些草药味,她俯下身,伸手抬起岑无患的下巴,长长的眼睫近乎要打到岑无患脸上了,她轻声说:“我倒是从未见过你这副神情,若是我同你要银子时,你是这副模样,我还真舍不得要你这两千两银子。”
岑无患抬脸,抓住唐祈醉的手腕,说:“那临风楼的小倌倒是有不少楚楚可怜的,裕安要去找么?”
“我去了,你肯么?”
“自是不肯。”
唐祈醉“嘁”一声,转身坐下,似是思索,说:“康玄身上疑点甚多,我疑心幕后不止一个赵松云。”
岑无患不知唐祈醉这言论从何而来,他认真听着。
“康玄随身带的那把刀上被人淬了濯耀罗,那是无解的热毒,不过三个时辰便能烧了人的五脏六腑,所幸我身上有半落黄泉与其相抗,这才安然无恙。”
那毒若是康玄自己下的倒也罢了,可这药和古今愁一样难得,邶朝境内便是能寻到也必然是价值千金,康玄没本事也没理由将这样的毒淬入自己这把寻常的短刀中;那么下毒的便另有其人,这人能料到唐祈醉会将康玄的刀指向自己,做了出借刀杀人的局……
能做到这些还不着痕迹,饶是唐祈醉也觉得一阵胆寒。
“留不得,裕安。”岑无患厉声说,“人在暗处都能做到如此地步,这人留不得。”
先是在义康城再是到如今的康玄,这背后之人屡次三番要置唐祈醉于死地,不管是因为私仇还是为着什么更大的阴谋,都不能再由这人兴风作浪了。
唐祈醉微微颔首,说:“晚些我便去趟大理寺,康玄身上总该有些蛛丝马迹,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唐祈醉这么说着,守门的小厮忽然进来,说:“大人,大理寺少卿求见。”
楚怀远一直对先前张县令之死耿耿于怀,在他眼中,唐祈醉一直是以权谋私的奸佞,他誓要为天下公道而活,如今登门拜访,也在唐祈醉意料之外。
唐祈醉站起身,说:“请他进来吧,我在正殿见他。”
楚怀远站在大殿中央。
唐祈醉从他后头进来,口气轻飘,似乎还带着些若有若无的讽刺,说:“稀客啊,楚大人。”
楚怀远不看她,正色说:“康玄死了,畏罪自戕。”
唐祈醉嘴角微扬,如常说:“那同我又什么干系?”
“唐大人何等聪明,”楚怀远轻笑,正视唐祈醉,说,“会信这所谓的畏罪自戕么?康玄那把刀子是冲着唐大人去的,要的也是唐大人的命,可如今他被灭口,揽了全部的罪责饮恨西北了,那么到底是谁想要唐大人这条命,可就再没人知道了。”
“想我死的人多了,”唐祈醉笑说,“你不也是其中之一么?如今来同我说这些,别告诉我是出于好心,提醒我多加提防。”
“大理寺是为公道而生,存在是为了让含恨不得终的冤屈有处可去,你徇私枉法自然该死,不过你的命该由律法审判,不该死于阴谋私情。我不过来知会你一声,灭了康玄口的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