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盛言脑中嗡鸣。
交通灯的叮叮声在这时适宜停止,车流重新涌上主干道,将对面隔绝开来,林砚周没有犹豫地转身,顺路往人群深处走。
许盛言几乎是本能地迅速追赶,可人与车将他隔绝在这头,林砚周在那头。
他只能平行地在对面复刻着林砚周的脚步,亦步亦趋,视线一刻也不敢移开,生怕下一秒,人就会消失不见,像永远也追不上,也无法相交的两条平行线。
可是人多,车也多,风很快将他们吹散了。
人海茫茫,那张脸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盛言全身都在抖,紧攥纸袋,待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现在知道了,人是真的不可以说谎的,上帝会平等惩罚每一张不真诚的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好久,响到铃声再次重复,许盛言才知觉,他没看来人,麻木地接起。
“哪位……”
那头微微诧异:“阿言……怎,怎么了?”
许盛言听清来人,轻轻吸气:“敬琛啊,我……刚开完会。”
林敬琛听着他手机里传来的繁乱街景声,只道:“注意身体。”
“打电话是想问你,维联的事你知道了吗?”
许盛言找了处扶手,靠在路边,头低垂下去:“嗯,已经在和华寅那边做技术协调了。”
林敬琛语意不详道:“那便好,砚周因为这事,老爷子没少找他麻烦,董事会那边如今摇摆不定,都是群逐利之辈,暂时没什么太大影响,只是要辛苦他一段时间。”
许盛言静静听完,回复他:“敬琛,我明白。”
表面上,华寅这么多年与许盛言合作无间,看似是基于养育之恩,手足兄弟情上,一派其乐融融的共赢场面,只有许盛言自己懂,他不过是条被摁住七寸的蛇。
林耀邥是位纯粹的商人,当年遭难后把他带回林家抚养,真是站在世交故友的份上吗?或许是有,但和那大笔信托股权比起来,实在不足为提。
许盛言站在他面前,不是作为许家长子的身份,更不是故友之子,而是曾经掌握闵港大半海关的言生堂,是活生生的一串股权数字。
只要他永远被林耀邥摁着,那么言生堂,就永远是华寅的言生堂,而不是许家的言生堂。
维联,便是林耀邥选中的其中之一。
想要斩断林耀邥的监控视线,就必须得从这最微小处撕开缺口,解除维联与华寅的软性合作关系,是第一步。
可许盛言想不通,林砚周这样做到底是一己私欲,还是……
为了他?这个想法出现许盛言脑子里,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林敬琛和他说这些,不过是客套的安慰,把别人的礼貌当真,那就是他不对了。
他还不至于自作多情到因为一场新官上任的改革,就以为对方对自己情根深种。
这个词,和林砚周,咫尺天涯。
“当我多嘴。”林敬琛笑道,“新官上任,总得起火造势,阿言,你看着他点。”
许盛言垂眸,没有再答。
截止今天,已经是第二个人对他说这句话,许盛言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大家,他和林砚周的关系真是很糟糕,糟糕透顶了。
他不是他那个可以劝导的人。
他不是。
夜幕降临,金融大厦滚动起热门资讯,许盛言抬起头,有斑斓的光投映在他鼻峰,随画面跳动。
大屏幕上在播报本届金像奖的得主,画面轮次放映,突然跳出林砚周的脸。
粤腔女声微弱细小,混在车水马龙中:“……作为本届金像奖最佳导演得主林砚周,凭借《冬山如睡》中对亲情与爱情的另类诠释……”
屏幕迅速闪回,播出影片中几幕高光片段,许盛言这才记起,他还一直没来得及去看这部电影。
“……回归华寅,是否预示着林砚周的导演生涯也要就此告一段落……数字经济……CNC为您报道。”
许盛言驾车驶过柯士甸道,身后的大屏逐渐拉远,化成星星一点。
晚上的饭局,许盛言陪项目方多喝了几杯,他酒力好却抵不过宿醉头晕,好在第二天并没有迟到,他按照规定时间,准时出现在总助办公室。
“许总好~”是那天替他搬东西的秘书,透过玻璃门同他问好。
许盛言轻轻点头:“早上好,阿雯。”
阿雯有些惊讶:“您知道我名字……”
许盛言眼眉柔和,望向她衣襟:“你的工牌。”
能够见到许盛言到公司本就属于意外之喜,不承想对方竟还会关注她一个小职员,阿雯瞬间对这位上司好感度蹭蹭上涨。
“许总有早会吗,需要我帮您准备吗?”阿雯见他来这么早,兴致高涨地多问一嘴。
许盛言打开电脑看报表,头也没抬:“等人。”
阿雯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
方秘的身影匆匆从门口路过,连包都没来得及放下,愠怒道:“阿雯,昨日数据你们谁交给林总的?”
一群人登时如临大敌,如鸟兽散,陆陆续续往办公室赶。
腕表滴答滴答。
许盛言锁了屏幕,起身,穿过那条长长的回廊。
脚步声落在清晨的华寅大楼里,落在楼下整个挑空的办公区,默然回响。
脚步驻足在林砚周的办公室门前,许盛言抬头,那串手写英文高悬头顶,压得他连呼吸都屏住。
许盛言单指扶了扶镜框,抬手敲门。
“进。”
冷淡的声音,让他吸气错了一个节拍。
虹膜锁内部机械音转动,门自动打开。
屋内落地窗宽阔明亮,涌进大片刺眼的光线,牵引他太阳穴作疼,许盛言下意识闭眼,睁开时有一瞬模糊,瞥到屋内那虚幻的人影。
林砚周坐在桌前看文件,似乎并不知道来的是他。
“林生。”他开口。
这个称呼,多少显得可笑,辈分上来说,林砚周该叫他一声哥哥,但即便是小时候,林砚周也并没叫过这个称谓,再大些,他们叫对方姓名,到现在,他们之间变成了不远不近的“X先生”。
林砚周没理他,把他晾在了原地。
足足三十秒。
“有事?”林砚周抬头。
许盛言与他面对而立,声音很轻,态度十分诚恳:“关于昨天,是我的时间规划不够完善,我已经将完整资料全部对接到技术部,在项目落地前,这段时间我会待在华寅,林先生有任何问题我会随叫随到,当然,这本该是我的分内之事。”
林砚周合上文件夹:“没必要。”
他盯着许盛言端方一丝不苟的身形,又重复了一遍:“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没必要混为一谈。”
许盛言脸上闪过一丝慌张,他不是要为自己解释,今天的目的也不是为自己击鼓鸣冤,事实上,他从不觉得自己被冤枉,在其位谋其职,这本是他的份内事务,只是因为他错误的处理方式,才导致场面如此难堪。
所以这并非道歉,是想让林砚周清楚,他是重视这份工作的。
“林先生,我接受一切处罚。”
林砚周深吸一口,望向这位说谎不打草稿的惯犯,语气冰冷:“许盛言,你是我爸的人,我怎么敢处罚你?”
明明知道是他的气话,但许盛言心底还是泛起一股无名的情绪,泛滥到四肢,他压下神色,很平静地回答:“林先生,我不属于任何人。”
却没忍住声音里那一点颤抖。
“不用和我解释。”林砚周态度强硬,“许盛言,我不是当初那个会被你骗得跟条狗似的大学生了,你很清楚你来华寅的目的,回去告诉林耀邥,他管不了我。”
提起这个人,两人间总是一触即燃。
许盛言无话可说,深知自己是个被记录在档的劣迹囚徒,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背叛的气味,很遗憾,他的信誉值,在林砚周心中为零。
“抱歉,如果是为当初的事我可以……”
“够了。”林砚周沉声打断他,“到此为止。”
许盛言:“……”
他们吵了太多次架,具体是什么已不太重要,因为翻来覆去说的左不过那一两件事,吵的次数太多,以至于让许盛言生出了他们从前的联络,大概是一场幻觉。
但每次吵完,他很快也就忘记了,许盛言缓缓转身。
往外走的时候,他注意到沙发上那件暗纹衬衫,在领口,有个醒目的红唇印记,视线短短停留,大约只有0.01秒。
诸多画面立即在他脑海中自动播放。
刚刚争吵在心底掀起的风暴,倏然沉寂,化作死潭。
门咔哒一声,许盛言的气味消失在屋内。
林砚周顺着他方才怔愣的方向看去,像是想到什么,心底腾起一股无名火,随手拨通个号码,走过去抓起那件衬衫,语气沉到骇人:
“陈竞,滚来把你的狗皮给我拿回去。”
.
北郊干道瓢泼大雨。
许盛言开了辆SUV驶向麓山,电台持续播送暴雨预警,前些天酝酿的冷空气,终于登临港岛。
刮雨器唰唰摆动,上了盘山公路雨势越来越大,林间弥漫起雾气,很快可见度便骤降,许盛言没什么表情,像扣了张面具在脸上。
越往高处开,风大雨也大,刮雨器来回摆动不及。
一个转弯后迎面跳出硕大的雾团,视线瞬间陷入盲区,紧接着迷雾深处响起急促的鸣笛,许盛言眼角猛跳,几乎来不及做出反应,打死方向盘,踩紧刹车,SUV车胎刮在地上磨出刺耳的啸叫。
惊飞半山群鸟。
红色车灯在薄雾中一闪一闪,同脉搏的共振,许盛言抵在方向盘上,心有余悸。
他下车巡视一圈,万幸,只是前灯撞到绿化带,轻微碎裂,索性将车开到休息区,整个人都失了力气。
雨落在天幕上,噼里啪啦碎珠滚落,许盛言从中控抽出一支雪松,偏头点燃,轻吸一口,方才的惊心动魄随吞吐稍稍释放。
只差一厘。
他几乎看见红磡大酒店*在同自己招手了。
许盛言不太喜欢这个模样的自己。
为了一个人搞得浑浑噩噩,连自己是谁都快忘记,像什么话。从前在伦敦,彼此整整五年没见,回国后,一年能见两三次便是幸运,那个时候,他是很自得,很从容的。
不过短短一周,他出错的次数比过往几年加起来都要多,活像失了魂。
这不是他。
雪松在指尖快要燃尽,许盛言取了眼镜,靠在方向盘上,脑子昏昏沉沉,想要睡觉。
紧绷的神经不断曲折,在太阳穴横跳,折出许多陈年往事,蝇营狗苟,扰得他半梦半醒,分不清现实虚幻。
不知不觉,梦里也下起雨,曼哈顿的某条街区,刮风又落叶。
窗外树影张牙舞爪,落在屋内床榻上那张苍白又俊美的脸上,惊雷落下,许盛言从睡梦中猝醒,双眼盛满惊惧。
他大口呼吸了几下,身侧人闻之一动,露出结实的臂膀将他搂得更紧:“宝贝,冷……”
林砚周静静躺在他咫尺之距,近得睫毛都根根分明,看着他沉睡的摸样,许盛言不自觉抓紧被褥。
许盛言不动声色等着他再次睡熟,小心挪开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从地上捡起衣服穿好,走到阳台关上那扇飘雨的窗。
屋内霎时安静。
他轻轻叫林砚周的名字,无人应答,揣好钥匙转身去了次卧。
月光从窗框洒落,投在地上条条框框,许盛言踏过它们在黑暗中摸索着方位,这是他在心中临摹过无数次的路线,不会踩到翘起的木地板,不会碰到转角的画框,万无一失。
当紧闭的门扉出现在许盛言面前时,他只简短的犹豫了三秒。
电脑密码是林砚周亲口告诉他的,许盛言打开的手法显得过于熟练,硬盘放置的位置早已被他熟记于心,在接通后快速搜寻,终于找到名为《山海》的源文件及其备份,许盛言移动鼠标的指尖都在颤抖,挨个点开,每个都被林砚周亲手给他播放过。
在静默无声的操作后,电脑里所有相关文件,全部移到了硬盘里。
他又从房间里翻找出母带,几张银行卡,几份合同,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地装到一个文件袋。
风急雨又大,天还没亮,曼哈顿街道上有个人影孤零零撑着伞,许盛言拿着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