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鸣山脚下的村子里,百姓纷纷腹痛连连,请了不少城内郎中前去医治。嘉和帝听闻后即派刑部侍郎柳琰晨查明真相,给村民一个交代。
刑部办事极快,翌日就上呈奏折,称鸣山上的清泉观日日炼丹,积以不少废弃毒水,随河流下,才致百姓中毒。
嘉和帝立刻命人封锁清泉观,其内道士统统抓捕,上堂听审。
清泉观是为皇家办事,不可闹太大,有损皇家颜面。只将清泉观中的主事押来明政殿,随后跟来的,是正从花酒中抽离的萧王齐扬泓。
他这几日未进宫,整日流连于花巷,不知鸣山发生了大事。
焚香斗转,仿佛描绘着深不可测的人心。
嘉和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垂眸盯着自己一母所出的兄长,肃然道:“朕记得,清泉观是你推荐给父皇的。”
齐扬泓本就有些醉熏,明政殿香炉腾腾,未开一扇窗,他更是愈发觉得头疼,含含糊糊地回:“是臣。”
“那清泉观中的丹,含有剧毒,你可知晓?”
只只一句话,便如穿堂风,吹醒了齐扬泓。
他惊恐地抬头,看向跪在自己身旁的道士:“徐阳!这是怎么回事!”
齐扬泓慌不择路,一时间乱了分寸,膝盖朝前挪了几步:“陛下,徐道士日日夜夜尽心尽力地炼丹,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解?是不是查错了?”
嘉和帝冷哼一声,手大力一挥,鸿雁似的奏折纷纷扬扬地落下,飘到了齐扬泓膝前。
“上面清清楚楚写了,清泉观所用之物皆含毒,所蓄废水更是害了百姓!萧王,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次丢的,可是皇家的面子,更是百姓的命!”
颤巍巍的手拾起摊在地上的奏折,白纸黑字五一错漏,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根本不会有假。
“萧王,朕已经为了皇家的面子,将旁人支开,此时殿中只有我们三人。朕依稀记得,父皇生前颇爱食丹,这损害身体之物,竟和你脱不了干系。”
齐扬泓不知丹药犹如砒霜,一味地磕头:“陛下饶命!臣不知情!”
他抓起徐阳的衣领逼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徐阳重重摔出去,吃痛地立刻伏身跪好,他可不想再安上一个殿前失仪的罪名。
嘉和帝不愿搭理这场闹剧,凌声道:“徐道士,清泉观中人,都脱不了干系。你既不辩驳,想来你是早已知晓丹药含毒。光是这一条罪名,便能诛你九族,让你凌迟而死。”
单单这一条。
徐阳慌了神,胡乱言道:“陛下,是萧王来寻的我!说只要让我能取得先帝的信任,就不愁封赏!”
百口莫辩。
“你的罪,朕会交由刑部定量。朕接下来,想跟萧王好好聊聊。”嘉和帝双臂搭在桌前,目色毫无波澜。
刑部的衙役拉起徐阳,缠上铁链,扣上枷锁。徐阳还“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胡说些什么,嘉和帝全然不关心。
关于清泉观,来龙去脉柳琰晨写得分外清晰,他无需多问,只想尽快把徐阳送走。徐阳不过是他引蛇出洞的诱饵,而这条会反咬主人的蛇,正在台下慌张地望向他。
嘉和帝知道齐扬泓是装的。一个率领大军的大将军,没有处变不惊的心境,根本打不赢仗。
齐扬泓方才,都是演给他看的。只要他演得懦弱,野蛮,嘉和帝就会打消几分疑心,认为他没有野心,也没有魄力。
台上戏中客。
亦是戏中人。
无声处,嘉和帝眼神微变,和善地打量着齐扬泓:“萧王,此处就你我二人,朕想听你一句实话,你对父皇,是否忠心?”
齐扬泓哆嗦着,断断续续道:“于臣于子,臣都不敢啊……”
嘉和帝蹙起眉,身子往前探去:“那朕呢?你对朕,是否忠心。”
齐扬泓顿了一瞬,很快恢复平静:“陛下更是臣的皇兄,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没有?”
齐扬泓愣住了。
他才醒悟,嘉和帝根本没有用心审问徐阳,牵着他们的鼻子走便定了罪,而嘉和帝真正要审的,是他齐扬泓。
嘉和帝只需要这一个愣神。
纵然心寒,他仍是平静地开口,仿佛在叙述一件家常琐事:“母后未经朕之手,就将兵符交给了你。朕很高兴,我朝有能武之士替朕分忧。但朕想问问你,随你班师回朝的那些将士,都去了哪里?前些日子,朕让兵部尚书清点了军营,发现好像少了些什么。”
冷汗涔涔,浸透了里衣,水柱似的往下落,在背上划出惊心动魄的纹路。
齐扬泓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嘉和帝见齐扬泓紧紧抿唇,面不改色地跪在地上。他脚步放缓,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在齐扬泓身边驻足:“朕猜了猜,是在花楼里,还是在酒巷里?”
朱弦断,琴音错。
“阿泓,你是朕的亲哥哥。朕已然失去了母子之情,以为在你身上,还能获得点亲情的温存。”沉重的叹气随着香雾萦绕了整座明政殿,满座的哀伤逃不出密不透风的殿堂。
齐扬泓愕然抬头,终于敢直视嘉和帝沉哀的目光。
此时此刻,嘉和帝深切目睹,齐扬泓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杀念。
嘉和帝心软了。
可他也知道,这里容不下齐扬泓了。
“你以为,太后送你兵权,赠你荣耀,让你的妄念如野草般疯长,是为了你吗?”
“她是为了她自己。朕已不是她可以任意支配的棋子,她只能从你身上,搜寻到她想要的一切。”
齐扬泓眼尾微红,伪装的狂妄愚钝全都溃不成军,他苦笑着,自己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
“皇兄,是我糊涂。可我若不糊涂,不是死于你手下,就是死于太后手下,不如铤而走险,或许我还有的活。”
“在并州时,我曾想过,不如战死沙场,轰轰烈烈地让人惦记,也不算白走一遭。但我知道,不能败。”
“我从未想过害你。幼时太傅教学,你便才学横溢,颇得青睐。小时候坐在御花园里摇秋千,总听嬷嬷们讲起,说我的弟弟,是当今的圣上,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坐拥万里江山,掌管千骑万马,我虽比你年长,但敬佩你的才干,认你的太子之位,我只觉得动容与自豪。从前是,现在也是。清泉观非我所愿,皆是太后的意思,我那不是不过也才十几岁,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齐扬泓说得恳切,目光未有一刻离开过嘉和帝,甚至有几分敬畏。
对龙袍的敬畏。
筑起的高塔被一场名为情的大雨推塌,嘉和帝转过身,沉痛地闭上眼。
“陛下,所有罪责,我全部承担。父皇的死,或多或少应与这丹药有些关系,不过太后根基过深,郑贤等人还在宫中,贸然拔起,会出祸端。”
朱砂御笔,久久难落。
嘉和帝重重搁笔,内心如铜炉烈烧。
“臣愿领罪。”齐扬泓再次磕头。
闪过一道白光,殿中的烛火开始四处摇晃。
未至初春,竟来了惊雷。
瓢泼大雨顺势而下,明政殿外的石阶被肆意地冲刷,所有污垢尽数冲去,还以清白。
颜笠小憩被惊醒,听见了福添推开了翁渟的房门。
她隐隐感到不妙,淋着雨跟了出去。
又是一声重雷。
白光照亮了翁渟煞白的脸庞,整个人如惊兽般缩在墙角里,蜷着自己的双腿,紧紧拢在一起。
福添拿了件披风,盖在翁渟身上,无声地坐在他身侧。
翁渟的脸色才稍稍好转,粗重地叹了口气,紧绷的身子松成了一滩泥。
他瞥见颜笠惊愕地站在门口,扯过一抹无力的笑:“抱歉,让你受惊了,我无碍。”
颜笠背过身,轻轻地合上门,隔绝了嘈杂的雨滴。
她只是心疼,无需问都明白,翁渟为何会怕打雷。
黑暗之中的惊吓,是送给孤独之身的利刃。无依无靠之时,他犹如天地间最微渺的尘埃,随时会被响雷劈碎,只能自己抱住自己,然后轻声安慰自己,别怕。
颜笠忍住哭意,她知道安慰的话无用,静静地坐在翁渟身旁,双肩挨着彼此,好像在传递力量与勇气。
“以前,只有一侧有人,现在多了一个,更不怕了。”
闪电一闪而过,翁渟还是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
“小时候,我也怕打雷。外祖母总对我说。不怕不怕,雷公公来了,地里的苗苗们就要长起来了,还会长得越来越好,那一年,收成的确很好,我便信了外祖母的话。”
她笑着看向翁渟,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翁渟,今年会是一个好年,以后也会是。”
翁渟突然觉得,雷雨,是最好的馈赠。
福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倚在他的肩上睡着了,他拉过披风,小心地盖在福添身上。
另一侧,温暖的肩膀正抵着他,告诉他万物温暖,告诉他前路光芒。
不管是此刻还是将来,都别怕。
枫栖殿的满院落枫已经受了凛冬的摧残,干秃的枝丫抗衡了肆虐的北风。
该有新生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