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们分手前爆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争吵。
激烈的言语间,时晏和咬死了不肯透露自己患上了PTSD,嘴硬得要命。
归根结底,他不想在闻钊面前示弱。
闻钊执行过比他危险数倍的任务,比他见过更多的生死,比他受过更多的伤。可为什么闻钊还能如此坚强地继续执行任务?
这让时晏和痛恨自己的无能。他感觉自己被闻钊远远地丢在身后,像是被闻钊抛弃了一样。
如果他跟闻钊说自己得了病,闻钊一定会低头跟他示好、道歉,一定会休假专门回来照顾他,一定会收回那些让他无法接受的话。
可是时晏和有尊严,他就是不想说。
当晚他说了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不用想就知道,能在那种情况下脱口而出的都是些冷漠的、麻木的、不讲道理的东西。
终于,攒够了失望的闻钊,提出了分手。
时晏和当时的状态不对劲,脑回路也乱得很。只觉得闻钊也不过如此,跟这世上所有丧失理智、无理取闹的小情儿没有任何区别,通过闹分手的方式博关注罢了。
“那就分手好了。”
他的反应也很冷淡,只是收起游戏机,离开了压抑的房间。
时晏和不知道,闻钊是认真的,更没有料到这次的转身之后,他们将开启漫长的分别。
【……是否只有我一个人,希望未来能与他共渡?
我一直在担忧,担心他眼中的我是不可靠、不完美、没有吸引力的,毕竟我们的出身如此悬殊。
焦虑促使我去做我以往完全不会做的事情,只因我希望在世俗的眼光里,多少能与他相配。我希望他将我介绍给朋友和家人时,不会因为身份和地位的巨大差距而难堪。
为了谋求高位晋升,我违心地在军部派系斗争中站队,去执行危险系数极高的保密任务换军功,反而刚回来就跟他大吵了一架分手。而驱动这些行为的,是我认为我在这场的感情的博弈中需要更多的筹码。
我做了很多无用功,忽视了“现在”去追求并不靠谱的将来。
因为在某些时刻,我是羡慕他的,也有危机感的。
他说过从我身上学到许多。但那只是我虚长的几岁中,时间对所有人公平的馈赠,他早晚也会拥有更丰富的阅历、更成熟强大的心态。
我必须直白地承认,我穷其一生也无法获得他生来就有的东西。丰裕的滋养必然使得他在金钱之外拥有许多令人艳羡的能力。
最后我得出结论,我可能只是他身在军营里别无选择时,用来开解无聊的玩意儿……】
在时晏和终于意识到闻钊是认真地同他分手,明白自己竟然被人甩了的那个晚上,他失眠了。
隔绝了世界的毛玻璃被骤然打破,尖锐的碎片飞溅扎得他遍体鳞伤。
时晏和缩在床上,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被藏起来的撕心裂肺的感受。
原来,闻钊在他心里是特别的。
他无数次地闹别扭希望闻钊待自己与他人不同,实际上是因为闻钊在他心里的位置独一无二,所以他才要求闻钊必须回应给他同等程度的偏爱。
看着拉黑的通知,发不出去的消息,时晏和无比地痛恨起这个男人。
以至于后来在度假星球疗养的那段日子,比起战后的心理创伤,失恋带来的痛苦更长。
哪怕他在科学的治疗后克服了心底的抗拒,再度成功地驾驶机甲和星舰,也能直视变异虫灾的战争纪录片,甚至与昔日的队友再度联系、包星舰邀请他们来度假星球聚会。
但那些独属于恋情结束后的崩溃,依然持续阴冷地环绕着,久久不肯散去。
而闻钊也同样不好受。
【……我们本质上是不同的人,但是那个时候我们都自愿为对方做出改变,甚至是伪装。可我们对世界的态度与看法仍旧存在巨大的差距,那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他的角度来看,我应该变成了与他当初喜欢上的那个人完全不同的陌生人,连爱也面目全非了。
那时候我自诩年长者,总觉得自己更理智、更包容,是为了这段感情付出得更多的那个人。可我完全忽视了、否定了、小看了我爱的那个人。
他并不比我弱小,也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任性和养尊处优。而我也没有我想得那样成熟。
如果我真的足够成熟,我就不应该擅自认为自己才是那个受伤的、弱势的人,需要及时止损、主动提出分手。
以前我总认为我们在这段感情里都有错,只不过他的错处更大。仿佛谁的错处小,谁就是道德上和精神上的胜利者。实际上,我们之间本就没有赢家,双输罢了。
不只是我,他也会因此感到受伤吧。
明明决定好要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最终,我反倒成了伤他心的人。
如果那个时候我能醒悟过来,我或许会向他说声“抱歉”吧。
不,说“抱歉”意味着我们做错了事,而我们之前可能并无对错。
所以我想,如果真的回到了那个时刻,我应该会拥抱他吧。
因为拥抱他的时候,他也在拥抱我。
很多时候只要他抱我一下,我就莫名地感觉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踏实的时刻,也没有比这更轻飘飘得要飞起来的时刻了。
毕竟,我曾深深地爱过他。】
眼泪“啪嗒”掉进键盘里,时晏和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闻钊在这台电脑前敲下的文字,也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楚了。
过了许久,时晏和狼狈地找到了纸巾,解开仿生面具,擦去脸上和桌面上的泪痕。
所有被刻意封存的思念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随着泪水肆意奔涌。
【十分抱歉,我无处倾诉,所以将邮箱当做了树洞,同您讲了这么多无聊的话。哪怕看不到,也在这里请求您的谅解。
写到这里,压在心头的负面情绪似乎也得到了部分的消解。渐渐地感觉又有新的动力面对眼前的事情,迎接明天的变化和争端。
虽然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算是一个足够成熟的人,但总不能年岁空长而毫无寸进。可能,我还需要再努力些吧!至少这次,我不希望再搞砸很重要的人和很重要的事。
思来想去,我还是下定决心,准备再打扰一次威廉先生。我想,我还是有必要同他谈一谈游乐场问题的分歧。以我对他粗浅的了解,他在工作上的专业并不会受到个人感情的影响。
只是要辛苦威廉先生下班还要再见一遍讨厌的人,被迫加班了。
亲爱的会长,感谢您的聆听,祝您晚安。
此致
敬礼
X-7602星球港湾区总助理·闻钊】
独自缓了很久之后,时晏和没有戴仿生面具,直接从书房走出来,坐在熟睡的闻钊身边。
夜色昏暗,他以本来的面目默默地看着闻钊,看了好久,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突然觉得这种感觉很新奇,因为他是很少看闻钊如此毫无防备地睡着的。
闻钊总是比他先醒来,白天的小睡也很短很浅,很快就会察觉到身边的动静睁开双眼。
迟滞的思绪在此刻过分活跃,时晏和想起了许多零零碎碎的、以前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除了分手那次,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没有吵架过,这一点都不正常。
不以人身攻击和发泄情绪为目的,仅仅是表明不同看法和明确个人底线的争吵,是必要的,甚至是对感情长久的发展有益的。
那代表他们正视了自我的感受,选择将摩擦与不适明牌摆在彼此面前,并寻求解决的方案。
时晏和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重逢以来自己内心总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像是在皮肤上留下了细细的几根刺,总会在不经意间碰到,酸胀又疼痛。
他好像在心底隐隐地愧疚着,暗暗地怨自己。
为什么,他没有早点察觉,他有多么在意闻钊,有多想和这个他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人未曾分开过?
为什么直到现在,他才真正地了解闻钊这个人?
以前的时晏和与所有人一样,下意识地以为是闻钊的天赋和性格让他拥有异于常人的大心脏,以为无论多么危险、多么艰难的事情闻钊都能轻轻松松地办成。
但时晏和已经借由他无意的坦白重新认识了对方。
闻钊不是没有畏惧,他只是花了更多的时间和更大的勇气,一次又一次地从失落和担忧中爬起来,战胜和克服了旁人未曾察觉的困难。
他并不钝感,相反,他对疼痛和伤害敏感异常,只是格外地擅长自我疗愈,才能在天亮之前悄悄把破破烂烂的自己修好,再风风火火地带着笑容重振旗鼓。
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独自熬过了怎样漫长的夜晚。
那些信件不仅让时晏和重新了解闻钊,更是给了他从头梳理二人关系的契机。
时晏和才发现,尽管他认为自退伍以来,经过定期的心理咨询和调整,自己已经是个合格的大人了,可事实上的他可能比自己想得恶劣多了,那些“少爷”脾气的指控并非空穴来风。
在爱丽丝工作的这段时间几乎是随时随地摆脸色给人看。脾气上来了,就算他隐隐知道闻钊只是拿星舰的事情开玩笑,却还是暴躁地踹了刚救过自己命的病人的病床。
如此看来,年岁空长但毫无寸进的人,反而是他时晏和。
“闻钊。”
他抬手轻轻抚过熟睡之人眉尾的伤疤,在夜色中呢喃道。
“我以前,是不是真的对你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