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切就像是场荒诞的闹剧。
郑立源只能催眠自己,尽力了就行,人生难得糊涂。
他就像是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以为不听不看就行。
只是,他在家里的日子就苦了穗穗。
有了母爱不提,还要在压上父爱,幼小的肩膀担不起那么沉重的负担呀!
“我不学了!”
穗穗一爪子打倒眼前的识字小卡片,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环抱双臂,但因为太胖了,两只小手只能抱到手肘。
诙谐中又透着些许可爱。
郑立源挑了挑眉头,压住想要上扬的嘴角,将手里歪斜的卡片放好后,堪堪维持住父亲的威严,望着孩子的眼睛。
“不想学可以跟我说,为什么要发脾气?”
“我怕你不同意。”
“怕就可以乱发脾气吗?”
穗穗瞥了一眼父亲面无表情的脸,双手悄悄放下,端放在膝盖上,坐正了身体。
“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认错倒是积极。”
郑立源无奈地摸了摸儿子的头。
“不过,你没有跟我说,却提前预设了我不同意,难道我在你心里这么可怕嘛?”
瞧见他怯怯地点了点头,郑立源气笑了,伸出手指弹了弹他的脑门。
“呀!”
穗穗捂住被弹痛的地方,嘟起嘴:“你欺负小孩,我要告诉奶奶。”
“去,你去告,看你奶奶是疼你还是疼我。”
“哼!”
穗穗生气地挥舞双手,想“殴打”父亲,却被长臂抵住额头,碰不到对方的一片衣角。
“啊啊啊……呜~”
本来只有三分的气性,被郑立源这么一搞,直接飙到了十分。可孩子如何能与大人抗衡,被父亲钳住双手后,穗穗实在气不过,鼻子一酸,屁股往地上一坐,直接哭了出来。
“哎哎哎,怎么还玩不起呢。”
郑立源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蹲下身来,掏出手帕擦掉儿子脸上的眼泪和鼻涕。
“好了好了,谁让我是你爹,我们各退一步,说吧,你想怎样?”
他一把抱起儿子,手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平复他的情绪。
“我……我不想学习。”
哭得太起劲了,穗穗说起话来都一抽一抽的。
“这个不行。”
郑立源想也不想的,果断拒绝了。
但他看见儿子又要大哭的节奏,急忙补充道:“不过,以后只学半上午,其他时间你可以去玩,这样总行了吧?”
穗穗一听,觉得很划算,立马就同意了。
哭泣的泪痕还没消去,大大的笑容就绽放在了脸上。
果然,孩子的脸,就跟六月的天似的,说变就变。
然而,这短暂的欢乐只持续了一个晚上。
到了第二天,穗穗就被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
“我们来做兔子灯笼吧。”
好不容易结束了上午的知识灌溉,穗穗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正准备奔向自由,却被郑立源拎了回来。
“你骗人!昨天还说我可以去玩的。”
他很生气,不敢相信父亲竟然是这样耍赖的人。
“我可没有啊,昨天是答应了你可以去玩,但我又没说玩什么。”
“你看,做兔子灯笼不也是玩吗?”
“再说了,中秋节要到了,我们自己做灯笼,你不也能跟小伙伴们去炫耀不是?”
郑立源的诡辩说辞,就跟老母猪戴胸罩一样,一套又一套的,绕的穗穗晕晕乎乎。
可怜的孩子,没有发育完全的小脑袋瓜怎么玩的过老奸巨猾的父亲。
“来来来,你先把这些纸条都用浆糊贴起来。”
郑立源趁他宕机,赶紧递给他材料,让他动起来。
稀里糊涂的,穗穗就被拉上了贼船。
等反应过来,手里的灯笼框架已初现雏形。
他撇了撇嘴,也没有闹着要走了,而是乖乖把灯笼做完。
毕竟,跟小伙伴一起,也是跑来跑去,玩的都是些旧玩意儿,没有意思。
他嘴硬地想着。
但他不知道的是,或许他也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此刻的他,笑得有多开心。
父亲,不再是他心里一个单薄的名词,而是变成了一个具象的,更为立体的,爱他的,他也爱的人。
其实,郑立源拉着儿子做手工,也不是无的放矢。
自从昨天穗穗表现出抗拒的厌学情绪后,他就在反思自己的教学模式是否过于死板,照本宣科,反而抹杀了孩子学习的乐趣,本末倒置。
所以,经过一晚上的深思熟虑后,他决定通过些有趣的实践活动,调动他的积极性,寓教于乐。
果不其然,穗穗坚持到了最后,做出了一个有些歪歪斜斜的兔子灯笼。
虽然有些丑,也有些简陋,但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而言,却意义非凡。
“你看,是不是很轻松就搞定了?”
穗穗心里狂喜,但又想在父亲面前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便使劲抿住脸上的笑容。
“也就一般般吧。”
惹得郑立源揉了揉他的头发。
“但有哪个小朋友能像你一样,小小年纪就能做出一个灯笼呢,所以,你真的很棒。”
听见来自父亲的赞赏,穗穗不自觉地抬起了下巴,挺起了小胸脯。
“好了,去玩吧。”
“哦耶!”
他就像一个只快乐的小鸟,在父母庇护的天地下自由自在的飞翔。
后来,郑容轩再回想起这段时间的记忆,都觉得这是最快乐的日子。
虽然父亲会严格管教他,逼他学习,可也会陪他做小木枪,做灯笼,陪他去小公园里玩滑梯,玩陀螺,给他讲故事,瞒着母亲给他买小零食吃。
只可惜,好景不长,大旱来了,饥饿是那段日子刻骨铭心的回忆。
……
精打细算,勒紧裤腰带,许多人都不知道那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但人就好像是野草那样,无论经过怎样的打击,只要还有一缕的轻风,一滴的雨水,就能再次迎风生长。
两年后,八字方针原定的各项调整任务完成,国民经济得到恢复,并取得较大的发展。
郑立源的忙碌也随之告一段落。
“穗穗,后天放假,爹带你和娘、还有奶奶去滑冰怎么样?”
“好啊。”
没有犹豫,穗穗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他是个大气的孩子,虽然也曾为父亲的缺失而难过,而抱怨,但当他慢慢回过味来,便偷偷在心里原谅了他。
有时候,听到一些恶意的讥讽和嘲笑,还能自豪地怼回去。
“谢谢你呀,儿子。”
郑立源很惊喜,本来他都做好了孩子不理他,要长期攻坚的准备了。
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他像从前一样,揉了揉穗穗的头,一把把他抱起来。
结果,手里的重量出乎意料,差点没闪着腰,又忙把他放下。
“爹!你没事吧?”
郑立源撑着腰,强忍着痛,摆了摆手,嘴硬道:“没事,没事。”
穗穗只当没看见他的龇牙咧嘴,憋住笑,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爹,我都多大了,哪能跟从前一样。”
郑立源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是啊,谁说不是呢。时间真的溜走了,他也错过了许多。
儿子早已不是记忆里那个六岁的小不点。
固执地不肯承认事实,何尝不是愧疚之心做怪。
遗憾和感慨的情绪交织,在他的心里徘徊,迟迟不散。
“怎么了?”
李青苗翻过身来,看向翻来覆去的丈夫。
“没什么,就是突然很唏嘘,一眨眼的时间,穗穗就长成小大人了。”
“你真的把他教的很好,辛苦你了。”
回想起这些年跟孩子的斗智斗勇,李青苗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确实,我都快说不过他了。”
“正好你回来了,以后他的教育就交给你啦,我就彻底解放了。”
“好,没问题。”
郑立源把她揽进怀里,一把应承了下来。
“不过,幸好只有穗穗一个,要是再多生几个,我可真的会揍你的。”
“哦,这样吗?我现在也可以躺平任揍。”
“我才不呢,打你我的手也疼。”
其实,两人之所以迟迟没有要第二个孩子,也是趟赶趟的,凑巧了。
本来,他们是打算等穗穗三四岁后,再生个第二胎。
结果,赶上了大旱,温饱都成问题,怎么可能舍得让孩子出来遭罪。
但等好不容易熬过去后,郑立源又忙了起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十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
哪有空造小人呀。
再加上,时间隔得久了,李青苗又有些害怕,不想自己一个人度过孕期,便想再等等。
这等来等去的,就等到了现在。
“源哥,你说我们要不要再生一个?”
李青苗趴在郑立源的胸膛上,即使在黑夜,也能看出她亮晶晶的期盼眼神。
“我是没有问题的,随时可以配合,就看你了。”
“你要是愿意,我们就生,要是不想再遭一次罪,有穗穗也够了。”
“这样啊……那我来咯!”
李青苗先是作沉吟状,趁郑立源不注意,用力掀过被子,蒙住两人的头,一把扑了上去。
小别胜新婚,恩爱两无隙。
窗外的月亮也被羞得拉过云朵遮住了脸庞。
纱帐乱晃的一夜过后,小两口更是秉着勤勤勉勉的态度,辛劳耕作,就怕耽搁了时节。
好在,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1966年的夏天,李青苗被查出了有孕。
“娘,我这是要有弟弟妹妹了吗?!!”
穗穗刚放学回来就听到这个好消息,高兴坏了。
从小到大,家里就只有自己一个小孩。虽说会因独占父母的爱意而感到窃喜,但偶尔看见姑姑家的表弟表妹们亲热打闹,也会生出一人的孤寂感,反倒有些羡慕他们。
现在可好,自己也要拥有弟弟妹妹了!
“宝宝,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哥哥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带你去踏春,放风筝,溜冰,跳踢踏了。”
穗穗蹲下身,凑近母亲的肚子,细细碎碎地畅想。
李青苗垂首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是那么的美好。
然而,他们却不知,一场笼罩大地十年之久的风暴正在酿造中。
并且由于各种原因,郑立源被淹没在浪潮之下。
庆幸的是,当初无意为之的善举结出果实,田家夫妻帮了大忙。
只是,一家人要插队落户到西南边陲的村落里,接受再教育。
“怎么,不认识我了吗?也不至于毁容吧?”
看着郑立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於痕,故作轻松的笑容,李青苗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别哭,别哭,我还好好的,零部件都还齐全,没少什么,就是被人揍了几顿而已。”
郑立源有些慌乱,把她抱紧怀里轻哄。
“我没哭,只是太高兴了。”
“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青苗连忙用指腹抹掉脸上的泪痕,挤出了一个笑容,眼底的泪珠还未来得及敛去。
可这是她这么久以来露出的最真心的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