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不欢而散,就像一枚小石子,硌在郑立源的心里,让他辗转反侧。
“爹,抛,球球?”
屁颠屁颠跑回来的穗穗,两只小手抱着球,歪着脑袋看向愣神的父亲。
“啊,哦!穗穗,来。”
听见孩子稚嫩的喊声,郑立源从情绪的泥潭里挣脱出来,接过儿子手里的小球,轻轻地抛向了他。
彩色的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穗穗的注意力立马就被吸引,看着它弹落在地上滚远后,又傻乐地跑过去把球捡回来。
容量不大的小脑瓜再次被快乐所占领,很快就遗忘了父亲的异样,就好像那是一刹那的错觉。
但即便郑立源在家人面前装得再真,也逃不过李青苗的火眼金睛。
单线条的人对于坏情绪总是有种小动物般天然的直觉和敏锐。
“你最近不开心,为什么?”
李青苗翻了个身,脑袋枕在左手上,借着月光望向丈夫的轮廓。
“我没……”
下意识地,郑立源想否认。可妻子直白的话语就像是一把利剑,撕破了他伪装的平静,让他无话辩解。
“很明显吗?”
“我连装都装不好,也太失败了吧。”
他的话里充斥着自嘲、苦涩、烦闷。
李青苗干脆抓过他置于被面的手,强硬地塞入指缝间,紧紧握着,不留一丝的缝隙。
“没有,你假装的很成功。”
“只不过,我天天睡在你旁边,你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原来。”
一句低喃后,他没有再说话,不欲多言的抗拒一望而知。
可如果不正视石子的存在,又怎能把它踢走。
所以李青苗就当没看到他的沉默,继续追问到底。
“所以,是有什么事情吗?”
“你说出来呗,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的主意多。”
“闷在心里,只会让你不开心,也解决不了问题。”
“再说了,你这样子,我也会因为担心你,变得不快乐。”
耳边喋喋不休的纠缠让郑立源很无奈。
他本来打算自己一个人慢慢消化这些坏情绪的,但李青苗说得也对。
既然她已经看出来了,再继续别扭、僵持、不坦言,只会是从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两个人的痛苦,何必呢。
这样想着,他吐了一口气,将事情的来由缓缓道来。
“……你说,我是不是得意忘形了?居然傲然睥睨地任意评判他人的理想。”
李青苗静静地听着他的倾诉,没有说话,只是收紧相握的手。
她知道这句话看似疑问,但实则为陈述,是郑立源这些天来对自己的反复剖析与鞭笞。
“我原以为自己能够抵挡住虚假的鲜花和掌声,做一个始终清醒的人,坚守初心。”
“可那些赞美和崇拜,就如同漩涡一般,将我卷入其中,无法自拔。”
“等回过头来才发现,曾经引以为傲的自知,早已被温柔刀悄无声息地割去。”
“怪不得人人都喜欢听好话,那就像蜜糖,让你沉醉其中,忘了自我。”
“没想到啊,我郑立源也免不了俗。”
在月色的映照下,他扯动嘴角,似笑非笑,眉头微微皱起,眼里尽是对自我的怀疑。
但李青苗却不以为然。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是你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了?”
“我那五十多的老爹在村头被人吹捧两句,都要找不着北了,更何况是你呢。”
“再说了,俗人不好吗,有肉大口吃,有酒大口喝,想笑就笑,想哭就哭,错了就认,对了保持,活得实在也自在,多好呀,为什么一定要做个圣人呢?”
“你看到了自己的错误、那就把它改正,也记在心里,提醒自己别再犯就行了,没必要钻牛角尖,陷入泥坑里出不来吧。”
“人一辈子那么长,不犯些错误,跌过跟头,哪能知道正确的路呢?”
有的时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李青苗的话就像是一道光,破开层层的迷雾,指引郑立源希望的方向。
他沉默良久后,突然轻笑了一声。
“你说的没错,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毋庸自我折磨。”
人生不过短短三万天,有的时候,学会放过自己也是一种智慧。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两个的角色会调换。”
他抬起两人相握的手,印下一吻。
“谢谢你,苗苗。”
突然的深情让李青苗有些转换不及,她害羞地舔了舔嘴唇。
“不……不用谢,我们是夫妻呀。”
“对,是我想岔了,还是苗苗通透。”
这晚过后,郑立源虽说不能马上甩掉坏情绪的包袱,但起码不再受它所困。
报社里的同事也惊奇地发现,他整个人变得稳重了。
这也不是说他之前就得意忘形,自满浮躁,而是现下的他,给人的感觉像是沉淀了。
毕竟置身于一个全是赞美的环境里,即使心里再多的告诫,也难免有些飘飘然。
但经过一番打磨后,就像是宝石,会散发出更璀璨的光芒。
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不再轻易地发表言论,也学会了倾听,理解,和宽容。
而这好事呀,就跟会找伴似的,一茬接一茬地来。
“娘!”
郑立滢挽着邝少明的手,笑意盈盈地踏入院子里。
坐在屋檐下做绣活的郑母一脸诧异,忙不迭地起身看日历。
“我还以为我记错了呢,我就说,我也没老到忘性这么大呀。”
“这非节非假的,你咋回来啦?”
“娘,瞧你说的,我回自己家还得挑时间呐。”
郑立滢甩开丈夫的手,快走两步上前,抱住母亲的胳膊,难得地做回一次小女孩撒娇。
可却吓得后头的邝少明瞪大了眼睛,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呀,你慢点。”
“又没什么,你别一惊一乍的。”
郑立滢微蹙黛眉,嗔道。
郑母侧着头,一脸狐疑地看向眼前这对小夫妻,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把戏。
忽然,一个念头滑过脑海。
“立滢,你不会是有了吧?”
郑立滢抿了抿嘴唇,一手放在小腹上,害羞地点了点头,欢愉的梨涡在脸上绽放。
“哎哟,大喜事呀,好好好!”
郑母喜出望外,激动地拍了下大腿。
“今晚可不得热热闹闹吃一顿,乐呵乐呵嘛。”
“少明,回去喊你娘,上我们家来。”
而邝少明听到后,无奈扶额,摇头笑了笑。
“这难怪您跟我娘一见如故,大家想一块儿去了。”
“岳母,我们呀,正巧就是我娘派来的,邀请你们来家里吃饭。”
“嘿哟,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行,听我老姐姐的。”
一旁东张西望的郑立滢见空插话,“娘,穗穗呢,怎么没看到?”
“我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不知道长多大了现在。”
“被你嫂子带出去了,这孩子越大越调皮,我都看不住了。”
像是想到什么,郑母叮嘱:“对了,你别太靠近他。”
“穗穗还小,不知轻重,又活泼好动的,你现在双身子,要注意些,知道吗?”
“啊?可是……”
瞥见郑母的凝视,郑立滢下意识地皮收紧了。
“好吧好吧,听你的。”
邝少明陪着妻子略坐一会后,看了眼日色,便向郑母请辞,回去帮忙。
而郑立滢还不太想走,就留了下来,和母亲聊些私密的悄悄话。
渐渐地,太阳西斜,倦鸟归家。
郑立源和李青苗回到后,听见这个喜讯,也高兴极了。
欢声笑语散于风中,飘了很远很远,直至明暗交替,夜色笼罩大地。
邝家的院子里,碰杯声,笑谈声不绝于耳。
无人发现,月亮和星星悄悄跑到了天上去。
亘古地望着底下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1956年,公私合营这场酝酿已久的雨落下,冲刷旧尘埃,带来新生机。
但对于李青苗而言,她思索良久后,还是决定放弃生意。
她的抉择影响着许多人,有些人表示理解,可有些人背后唾骂。
这些李青苗心里都清楚,骂就骂吧,又不会掉块肉,她收拾整理心情,将所有精力都放回到家人身上,一会给郑立源炖补汤,一会抓穗穗规矩。
尽管补汤喝的郑立源流鼻血,学规矩学的穗穗抓狂,但鸡飞狗跳的热闹极大帮她度过了这段时光。
一晃,1957年9月,郑立滢筋疲力竭地靠坐在床上,怜爱地看着丈夫捧在手里的女儿。
“露露,我是娘亲呀。”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孩子半握的小拳头。
稚嫩温热的触感传来,她几乎要落泪了。
一个脆弱却蓬勃的小生命,来到了这个世上。
然而,没过多久,大变化的巨浪兜头扑来。
“这不是闹着玩吗!疯了,疯了!”
郑立源气愤地将报纸摔打在桌上,叉着腰来回踱步。
周围的同事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一时都噤若寒蝉。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狗屎呀,没有常识的吗?”
他的心里充满了汹涌的怒火,却没有发泄的途径,只能任由它在心里翻滚。
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郑立源泄力地坐下,抱住了脑袋。
就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他问着自己,却不知道答案。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出自己微弱的呼声。
或许如螳臂当车,蜉蝣撼树,可总得对得起自己的心,对得起文人的皮。
郑立源拿出一张纸,字字斟酌,句句推敲,写了厚厚一封论证充分的信,可到底人微言轻,这封信就像一根羽毛飘进湖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却又可笑地在后来给郑立源留下被攻击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