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博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手一下一下揉着额角,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人睡得正香的面庞——是挺“香”的,如果忽略那紧锁的眉头和紧绷的嘴唇。
他在做噩梦吗?梦里会疼吗?
桑博已经放弃了阻止自己在脑海中想这些。相反,他有意地让自己多想一些。不然他不敢保证等杰帕德醒来后,又会说出什么自私荒谬的话。他是很在意那些,但这并不代表他应该那么不合时宜地问......至少不是现在。
桑博盯着杰帕德,用眼睛一遍遍描摹他的每一处轮廓。说来可笑,在此之前,他从未有过这种如此近距离又长时间观察杰帕德的机会。
这算因祸得福吗?哈......如果代价是杰帕德险些失去的生命的话,那他还是希望永远都不要有这份福气的好。
桑博双手掩面,深深叹了口气。
......阿哈在上,杰帕德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阿哈没有听到他的祈祷。但似乎,“有人”听到了。
当桑博意识到有人闯进了房间,并且掀起了一阵气流和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时......他的第一反应是瞬间从椅子上蹦起来,甩出匕首,挡在病床前。
老实说,他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但比起关心自己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他更关心的是——
“该死的......花火?你来干什么?”桑博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一丝颤抖随着话音落下萦绕在空气中。
而对面,这位身着红衣,噙着笑,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的花火小姐,上上下下打量了桑博好几眼,又向他身后挡着的人投去一瞥,终是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
那仿佛刺入骨髓的笑声让桑博感到浑身不适。他蹙了蹙眉,低声呵斥道:“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有,小点儿声,别打扰病人休息。”
“诶哟,我以为你很想让他醒来呢~怎么,那我帮帮你,让他休息个够?”花火手叉腰向前倾了倾身子,歪头打量着桑博表情,笑容难掩兴奋。
“......我是不是说过,离这里远点儿?”桑博这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我可以不管你那些......‘有趣’的小把戏,毕竟我桑博也不是那么爱多管闲事。而你,也不要踏足雅利洛-VI一分一毫。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哈哈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花火的眼神染上了几分“同情”,虽然在旁人看来那可能更应该被称之为“兴奋”。她眨眨眼,哂笑道:“亲爱的桑博,我们假面愚者的话,什么时候能当真了?”
桑博握紧了匕首,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他死死盯着花火,努力找出一丝她在开玩笑的证据。“你到底想干什么?”
花火笑意更深了。“哎呀,别这么严肃嘛,都不像你了!我只是过来看看我亲爱的老朋友,这么紧张做什么?”她笑嘻嘻道。
“当然啦,还有新朋友!”花火歪歪身子,开心地朝被桑博挡在身后的杰帕德招了招手。只可惜,杰帕德还在昏睡,无法回应。
花火悻悻地收回了手,道:“几天不见,我们的小金毛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她摇头咂舌。“还真是有意思呀。”
桑博瞳孔猛地一缩,心脏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赶忙侧身一步,拦住花火还想往前凑的身子。“你什么意思?什么......几天不见?”
“啊,”花火夸张地捂了下嘴唇。“瞧我这嘴,连这点小秘密都守不住!”她假装抽泣了一下,好像真的很为此自责似的。
桑博感觉自己喉咙有点发干。他极力保持着冷静,但内心泛起的焦虑和恐惧已经顺着血液烧遍了全身上下每一寸神经。
这些日子杰帕德的种种异象和无法解释的变故在桑博脑海中电影般闪现,他如同被闪电击中了般僵在了原地。一瞬间,他觉得好像一切都有了解释。他甚至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并非对这背后的原因完全一无所知。可无论他怎么想,怎么挖掘他的记忆,那里似乎都被铸上了层铜墙铁壁,把他任何一丝探寻的想法都狠狠地弹了回去。他不断地冲撞和捶打那屏障,却也只是被一次又一次击回。
“呃,嗯,”桑博难忍地呻吟,用手砸他的额头……该死,怎么这么痛,好像有千万尖锥对着他的神经疯狂地凿。
他不得不弯下腰,撑着膝盖防止自己跌坐在地。他努力撑起眼皮,瞪向花火:“......该死的,什么情况?”
若是现在他还意识不到自己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那他真是白混这么多年了。
……对了,那天杰帕德说「......去找流光忆庭使者,把我从你的记忆里全部抹掉。」天啊,不。不,该死的,他当时快被这话气晕了,根本没心情细想。如果不是经历过什么,杰帕德怎么会知道忆者?该死,他蠢得要命。
桑博狠狠抓了抓头发,恨不得直接扯掉。他看向花火,感觉自己的眼眶在发热,咬牙道:“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哎,哎。不要激动嘛桑博~”见桑博似乎不大对劲,花火见好就收,从善如流地举起双手后退一步。她可不想真把桑博惹恼了。 “真是的,每次一和这小金毛扯上关系,你就跟发疯了一样。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你实在变得有点……太不像你自己了吗?”
“你现在简直和把自己的小鸡仔护在翅膀后面的老母鸡一样,一有人靠近就跳起来扇着翅膀咯咯地尖叫。哈哈哈。”
花火吐吐舌,开始夸张地唱歌:
“噢——是什么让嬉皮笑脸的桑博面若冰霜~?是什么让巧舌如簧的桑博缄口不言~?是什么让游刃有余的桑博气急败坏~?是什么让幽默洒脱的桑博郁郁寡欢~?是什么?是什么?究竟是什么?啊~是爱情!多么伟大的爱情!多么伟大的乐子!哈哈哈哈!”
“你,”一大串话堵在喉头,硬生生被憋了回去,桑博突然感觉特别累。他狠狠咬住下唇,肩膀塌了下来,随着喘息起伏。他觉得他应该爆发,应该把这个不知分寸的混蛋揍一顿丢出这个星球,但是,但是,天杀的他现在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火......别转移话题,我现在没心情陪你玩。说清楚你对杰帕德做了什么……要么说,要么滚。”桑博面无表情地看着花火,眼神冰冷到任何一个愚者看了都得吓一哆嗦。
“哎呀哎呀……居然没有否认呢?”花火咯咯笑着,似乎很开心。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说了我只是过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了,真没别的意思。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
花火朝桑博身后看去,挑了挑眉。“正好,你家小金毛醒了,你自己问吧!我怎么能把这场好戏的出演机会夺走呢?我花火是多么无私一个人啊~”
然而,桑博在听到“杰帕德醒了”的瞬间,就好像被巨大惊喜砸中了一样,顾不上搭理花火,急冲冲地转身扑向了杰帕德。
“感觉怎么样?”桑博伸手抚上杰帕德额头,焦急地问。
“呃,嗯,还好,”杰帕德无意识地应答。他半睁着眼睛,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似是还没有完全清醒。
花火不满地“啧”了一声。“真没意思。”她撇过脸,不再看两人。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祝你好运吧!我走咯~”
当然没人回应。花火耸耸肩。
“啊,爱情——”她叹道。“多么伟大的遮羞布,”她摇摇头,打开了房间门,走了出去。“愿你终有一天敢把它掀开。”
她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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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火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一蹦一跳地走在贝洛伯格郊外白雪覆盖的冰原,留下了一串脚印。
许久,她似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停了下来。她弯腰,伸手剜起一捧雪,团成了个小人,捏出了圆圆的脑袋和肉乎乎的身体。“唔......”她端详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啊哈,有了!”她用指甲在小人的脸上划出两道八字眉。
“哈哈哈哈!”她不得不大笑起来。“简直一模一样!”
“嗯~雪真是一种可爱的东西。洁白,柔软,可塑性极强。”她把玩着那个雪捏的小人,似是在欣赏一件最伟大的艺术品。
然而,或许是因为手心的温度,那小人的轮廓渐渐消融,不再清晰,化成淅淅沥沥的水顺着指缝淌下。
她撇撇嘴。“可惜,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长存。”
“易化......而且易碎。”她松开手,那小人就“啪唧”一声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几瓣。
她盯着那些溅起的碎屑,看着它们融进了厚厚的雪层。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看来我还挺有当哲学家的天赋的嘛!”
“不过呢?作为一个假面愚者,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快乐一点~”她半真半假地笑道。
她又捧起一团雪,重新捏了个一模一样的小人。这次,她没再让它在手中过多停留,而是四处扫视了一下,走了两步,把它放在了一座雪丘的脚下。
那小人靠着雪丘,与周围白皑皑的雪好像融为了一体,若不仔细看,并不能看出分别。
时间过了很久,它没有化,也没有碎。
“哼哼。”花火满意地勾起嘴角,转身离开。
她取下自己的狐狸面具,一下一下地抛起又接住,玩得不亦乐乎。
“那家伙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地方。”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皑皑。她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
“真没意思。”她说。噢......她好像今天已经说了很多遍这句话了。“但还是好没意思啊!”她满不在乎地又说了一遍。管它呢,谁在乎,她想。
“......最后一个陪我孤独的人也没了。”
话音刚落,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的花火瞳孔微微放大。“噢......”她愣了一下,停在了原地,似乎有些意外。
她抓着面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摇摇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把面具重新扣回头顶,扶了扶正。
“真有意思!”她哈哈大笑,越想越好笑,越笑越大声,几乎笑出了眼泪。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贝洛伯格的方向。随后,她继续向前走去,步伐愈发轻快随性。
她的到来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除了那一串很快就会被新雪覆盖的脚印,和那一阵飘散在冰天雪地的清脆的笑声。
贝洛伯格还是那个贝洛伯格。
花火也还是那个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