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杰帕德醒来,病情稍加稳定后,就在希露瓦的坚持下,被移入了公寓式的特需病房,告别了重症监护室。
即便杰帕德再三拒绝并表示自己不想搞特殊,还是在希露瓦的一句“你忍心桑博接着睡沙发吗”的反问下彻底闭上了嘴。
于是桑博就这么跟着杰帕德搬进了贝洛伯格中心医院顶层的三室一厅的豪华病房,正式开启了他勤勤恳恳的陪护生涯。
“长官,托你的福,咱也是住上宽敞明亮的大房间了!”桑博嘿嘿乐道。“重点是,免费!”
话虽这么说,桑博并不常回那间安排给他的卧室。即使就隔了一堵墙,他也还是喜欢赖在杰帕德的病房,仗着杰帕德不能跳起来赶走他,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打地铺。
每每杰帕德劝他回床上睡,桑博就会说自己一把老骨头睡软床腰疼,必须睡地板才舒服。
最后杰帕德被桑博弄得实在没了辙,就邀请桑博和他睡一张床,并强烈表示他并不担心桑博会碰到自己的伤口,也绝对不会嫌弃桑博的睡相,同时再三保证减少一点睡眠空间不会耽误他养伤,这才让桑博同意和他分享床铺。
不过很快杰帕德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桑博躺在他身边时,他的确不需要再压抑自己的自残冲动了。他现在需要压抑的是另一种东西。
在桑博第十次翻身,四肢无意地蹭到杰帕德只穿单衣的身体时,杰帕德忍无可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桑博……求你了,安静一会儿。”
杰帕德绝望地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
他以为他早就过了那个年纪了。事实证明,他错了。他现在比他的「壁垒」还硬。
“啊,”桑博一下子又翻了回来,来回打量着杰帕德的侧脸。“吵醒你了吗?我不动了,你快睡吧。”
杰帕德感觉自己快被桑博那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绿光的眼睛盯熟了。
“没关系,不吵,还没睡着。”杰帕德闭上眼睛。可那道目光落在他皮肤上的感觉却愈发强烈。
几分钟后,杰帕德终于忍不住道:“桑博,你不困吗?”
“有点儿,”桑博立马回答。“但是睡不着。”
一阵沉默。
过了好久,桑博小声开口:“长官,你呢?你不困吗?”
“我,”杰帕德睁开眼睛,干瞪着天花板。“我觉得我可能是白天睡多了……”
“啊,倒也是。”桑博咂咂舌。“不过还是睡会儿。明早心理医生来复诊,你还记得吧?”
“嗯......”杰帕德闷闷地答应,闭上眼睛,尝试催眠自己。
然而桑博的呼吸像是热浪一样打在他的脖颈上,让他愈发清醒地认识到桑博的存在。
杰帕德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怎么了长官,还是很痛吗?”桑博小声道,轻轻抚上杰帕德的额头。
完了。杰帕德一动不敢动。
“哎哟,怎么这么烫,发烧了吗......”桑博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凑近检查情况。
“呃,不,没有,我挺好的。”
哦不,别过来。杰帕德抓着被子往后缩,不敢对上桑博的关切的眼神。“只是有些热,可能是房间温度太高了。”
“噢,热吗?那我调低一点!”桑博得到指令,放开杰帕德,掀开被子跳下床,走向房间角落的地髓散热器。
杰帕德盯着桑博的背影,咽了口口水。房间供暖效果很好,因此桑博此时也只是穿了件单衣。不算特别紧身的弹性布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坚实的肌肉线条,随着肢体摇曳若隐若现。
杰帕德艰难地移开视线,翻了个身背对桑博,蜷缩起来。
天,今晚大概是又要失眠了。
杰帕德听着桑博窸窸窣窣躺下的声音,抓着被角默默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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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刷成米色的墙面挂着几幅风景油画,覆夏竹和太阳花装点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窗外灿烂而明媚的阳光,地髓供暖器散发的热浪,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金鱼,都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杰帕德靠坐在沙发上,腰板挺得直直的,有些紧张地看着茶几对面的心理咨询师。那人正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还时不时抬头观察。
桑博则坐在杰帕德旁边,没骨头似的靠在沙发扶手上,手撑额头,眯着眼睛盯着杰帕德,偶尔打个哈欠。
“杰帕德先生,您在这里的一切感受和想法都是安全的,没人会评判或指责你。你可以试着放松一些。”医生微笑着说。“看起来,你的朋友很适应这里的氛围,你也可以试着模仿他。”
桑博被点到名,立马坐直接话:“是啊长官,别紧张嘛,有我呢。”他拉了拉杰帕德的衣角,眨眨眼。
杰帕德欲言又止地看了桑博一眼,看起来有些担忧。
医生有所感悟地笑道:“看起来,杰帕德先生的紧张,并不完全是因为我哦。”
两双眼睛齐齐对准了桑博。
桑博似有所悟,端正了坐姿,收回了黏在杰帕德身上的视线,摆摆手,乖巧道:“噢。你们继续,继续。当我不存在就成!”
医生没再说什么,只是复又看向杰帕德,温和笑道:“从上次见面到现在,你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情绪和身体有什么变化?比如,经常没理由地难受、控制不住想要哭泣,或者幻听幻视、失眠、做噩梦等等,这些情况有所改善吗?”
“......嗯,”杰帕德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我感觉好很多了,没有之前那么糟糕。”
“这很好,说明我们的治疗正在起作用。要记得按时吃药,”医生赞许道,在本子上做记录。“那些教给你的放松技巧和辅助睡眠的方法也有在好好执行吧?”
“是的,”杰帕德回答道,侧头看向桑博。“多亏了桑博,是他一直在监督我按时用药、规律饮食、调整习惯,也会在我情绪不稳定时帮我放松。”
桑博笑笑,握住杰帕德放在膝盖上的手,挑眉道:“老桑博的服务质量可从来没收到过差评。长官,您尽管放松休息,剩下的都交给我,保证给您带来全宇宙最贴心的体验!”
“桑博......”杰帕德微微皱眉,反手握住桑博的手,紧了紧。“你知道你没必要这样......”
桑博有些困惑,不明白杰帕德在指什么。
医生适时地打断了两人的僵持。“非常感谢您,桑博先生。有人陪伴对处于心理敏感期的病人来说是很有帮助的。但你也要注意,不要累到自己,不要勉强自己必须做到无微不至。”
两双眼睛再次齐齐对准桑博。
桑博本来想装作没听懂,等医生放过这个话题,但两人似乎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只得调整了下坐姿,清了清嗓子说:“哎呀,医生,您这就太小瞧我了不是?咱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照顾别人这种事情我最擅长了,怎么会累呢?哈哈!”
然后他就看到杰帕德眉头皱得更深了。
医生呵呵笑了笑,又低头写了些东西。
“没关系的桑博先生,我们相信你会爱护自己的。”医生顿了顿,抬头看向桑博,眼神微闪地笑道:“毕竟,你只有保持良好的状态,才能更好地帮助他......是吧?”
桑博局促地“呃”了一声,一时有点拿不准医生的意思。
“那是自然!”他含糊道。
“好啦,我们还是聊聊杰帕德先生的问题。”医生不再“难为”桑博,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杰帕德。“之前我们聊到,您有时会有一些压抑的情绪,会产生自我怀疑的想法,甚至不惜伤害自己。我想进一步了解一下,在哪些特定的情况下这些感受和冲动最强烈?例如,是否有某些时间、地点或事件特别容易引发它们?”
“嗯......一般是晚上,没有工作可做时......”杰帕德犹豫着回答,看起来有些僵硬。“但那是之前,我还没有……呃,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容易胡思乱想。”
“我理解,一个人的时候会让思维变得难以控制。”医生认可地点头,接着,用更加柔和的语气说:“我想再问您一次,杰帕德先生——这些压抑、痛苦的情绪,以及自责、无力感,是否可能与过去的某些事件或经历有关?”
“比如,您之前提到,您自我伤害的行为通常发生在做噩梦时,或是当情绪和某些可怕的回忆涌上心头时。你觉得是自己的能力不足或是反应不当,导致了某些事情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而这是你想要惩罚、终结自己的根源......我们可以聊聊这些吗?”
桑博感觉到杰帕德和他相握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
“我,我做不到,”杰帕德视线有些飘忽,语焉不详地说。
他看起来很恐慌,很抗拒,桑博意识到。他的眼神游移不定,肌肉紧绷,呼吸也明显变得急促和不规律。
这让桑博感到有些焦虑。即便如此,杰帕德的这种反应仍在他的意料之中,因此他此时自然地靠近,轻轻地抚摸杰帕德的手背,希望能给他一些力量和勇气。
然而,令他没想到是,杰帕德在他的安抚下变得更僵硬了。
医生观察着他们二人,继续温和地说:“我明白,这样的事情对你来说可能非常沉重,但回避不会让它们消失。”
“如果直接谈这件事情让你觉得太难,或许我们可以换个角度,谈谈最近几次噩梦的内容。您提到过,它们通常伴随着一些让你感到痛苦的画面和情绪。您能告诉我,当这些画面出现时,您最明显的感受是什么?”
“我感觉......无能为力。”杰帕德紧紧闭上眼睛,额头溢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发抖,似乎又沉浸在了回忆中。“明明事情就发生在我眼前,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杰帕德先生,请睁开眼睛。”医生温和道。“看着我,看这条可爱的小鱼,或者你身边的桑博先生。按照我教你的技巧深呼吸......对,就是这样。你现在非常安全,坐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客厅,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杰帕德,我在这里呢。”桑博完全转身面对着杰帕德,揉搓着他不断抽搐的指尖,追寻着他的眼睛,试图说些什么让杰帕德放松一些:“这儿没有任何危险,也没有任何威胁,有的只是一个无害又乖巧的桑博~”
桑博凑近了些,好让杰帕德能够随时摸到自己,不会感到孤立无援。他不清楚花火到底做了什么,但很显然杰帕德现在的状态和她做的事脱不了干系。他一边在心里痛骂花火,一边在面上仍保持着柔和的笑容,努力让杰帕德感到安心。
听到桑博的声音,杰帕德像是惊醒了一样,从那种空洞僵直的状态抽离了出来。“桑博,”他喃喃道。
桑博看着着杰帕德的眼睛逐渐睁大,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
杰帕德微微喘着气,手指轻拂过桑博的身体,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安然无恙。
这让桑博感到有些奇怪,但他不明白这种不对劲来自于哪里。他没说什么,任由杰帕德抚摸他。
“桑博,太好了,”杰帕德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几乎喜极而泣。
“我在呢~我在,别怕。”桑博耐心地应和。
“桑博,”杰帕德摇了摇头,他的眼睛里似乎藏了很多话,但他什么都没说。
“我不怕。”他最后只是笑着,双臂环抱住桑博。
那怀抱十分紧——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带着失而复得的珍惜,带着祈祷成真的惊喜,带着诚惶诚恐的感激——紧到桑博的心似乎都随着杰帕德的颤抖而共鸣震颤。
这种感觉实在太陌生了。桑博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就像他不明白他为何能从杰帕德的拥抱中体会到这么多种情绪,这些情绪又究竟因何而起。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杰帕德难过。他只知道他在乎杰帕德在乎得要死。
桑博把下巴搁在杰帕德肩上,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沉沦在这个怀抱中,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想......或许也不错。
至少现在,他只想好好抱着杰帕德,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