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流出的水柱撞击着不锈钢水槽底,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哗哗声。沈北桉站在水槽前,水流冲过他指间最后一个冲洗干净的玻璃杯,杯壁在灯光下折射出剔透的光。他关上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拿起旁边干净的棉布,细致地擦干杯身每一滴水渍,再将其倒扣在沥水架上——那里已经整齐地排列着几只同样光洁的碗碟,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厨房里只剩下冰箱压缩机低沉的嗡鸣。隔壁房间的门紧闭着,门缝下没有透出光,也没有任何声音。自从那句“可以试着熟一点”在昏暗走廊里落下,时间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没有刻意的寒暄,没有熟络的搭话,甚至眼神的交汇都极其短暂,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回避。空气里少了针锋相对的硝烟味,却也并未充盈起暖意,更像一种微妙的、悬而未决的静默。
沈北桉将擦干的抹布叠好,挂回挂钩。他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手搭上门把手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掠过林南野紧闭的房门,停留了半秒。那扇门像一道沉默的界碑,隔开了两个世界。他推门进去,关上门,隔绝了客厅微弱的光线。
书桌的台灯亮着柔和的光圈。沈北桉坐下,翻开厚重的《病理生理学》,密密麻麻的铅字映入眼帘。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心肌缺血再灌注损伤机制”上,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沙沙的声响。然而,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溜回那条散发着馊味的后巷,垃圾桶后少年低垂的、带着笨拙温柔的侧脸,和他指尖悬在小猫耳朵上方那小心翼翼的弧度。还有……耳机里流淌的、清澈孤独的旋律。
他甩甩头,试图将那些画面驱散,镜片后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书页上。就在这时——
隔壁房间的门,极其轻微地“咔哒”响了一声。
沈北桉翻书的手指下意识地停住。
没有开灯的声音,也没有音箱预热时低沉的嗡鸣。几秒钟的沉寂后,一串极其微弱、如同私语的音符,极其轻柔地穿透了单薄的墙壁。
是吉他。
没有接任何效果器,只是吉他本身最原始的木质共鸣。清澈、干净,像月光下悄然滴落的露珠。几个简单的分解和弦,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来。旋律舒缓,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在寂静的深夜里低低流淌。它不像林南野平时那些充满爆发力的即兴,更像一种……无意识的呢喃,一种在黑暗里寻求慰藉的自我抚慰。
沈北桉握着笔的手指,慢慢松开了。他靠在椅背上,没有动,也没有再试图去看书。只是静静地坐着,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那微弱的弦音变得格外清晰。它像一条无形的丝线,轻柔地缠绕过来,抚平了他心口因繁重课业和母亲病情而紧绷的褶皱。窗外的车流声、冰箱的嗡鸣,仿佛都在这简单干净的旋律里被推远了。世界只剩下这一方被台灯照亮的书桌,和隔壁房间传来的、不成曲调却异常安心的吉他低语。
一墙之隔。他在这边,面对着冰冷的医学公式和沉重的未来。他在那边,指尖流淌着无人倾听的旋律。没有对话,没有眼神,甚至不知道对方此刻的神情。但这微弱的、仅容两人分享的声波,却在此刻构筑起一个奇异的、无声的堡垒。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暂时屏蔽了各自心底的焦虑与孤寂。
沈北桉紧绷的肩膀,在不知觉间缓缓放松下来。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如同温热的潮水,悄然漫过心田。他从未想过,有一天,那曾让他神经撕裂的噪音源头,竟会变成他深夜最安心的背景音。
笔尖停留在纸页上,墨水洇开一个小小的圆点。他不再试图驱散什么,只是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片由对方指尖构筑的、无声的和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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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呈现出一种冷淡的灰白色。七中的校园在短暂的课间喧嚣后重归宁静。沈北桉抱着一叠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分子生物学前沿综述》,穿过空旷的行政楼长廊。他需要去实验楼找一份老师提到的补充资料。
路径恰好经过艺术楼。这栋红砖老楼平时人迹罕至,尤其是一楼尽头那间传闻闹鬼、实则只是堆放废弃桌椅的旧排练室。然而今天,当沈北桉路过排练室外那条光线昏暗的走廊时,一阵极其熟悉、却又截然不同的吉他声,极其清晰地穿透了紧闭的旧木门,钻进了他的耳朵。
不是狂暴的失真,不是即兴的嘶吼。
是练习。
精准、冷静、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重复。一段复杂的速弹乐句,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弹奏者显然遇到了瓶颈,某个十六分音符的连续转换处反复卡壳,每一次尝试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随即是更长时间的停顿,只有手指在指板上无声滑动的细微摩擦声。然后,重新开始,从上一个节点,更加专注,更加用力,试图突破那个顽固的障碍。
沈北桉的脚步,在排练室紧闭的门前停了下来。
门上的小窗玻璃积着厚厚的灰尘,模糊不清。他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门边一条不起眼的缝隙上——那是门板老化变形留下的。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微微侧身,将视线小心翼翼地贴近那条缝隙。
排练室内的景象,如同一幅被尘埃覆盖、却突然被光线点亮的旧画,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废弃的桌椅被推到墙角,蒙着厚厚的灰尘。房间中央空出一小块地方。林南野背对着门,坐在一张孤零零的、漆皮剥落的圆凳上。他低着头,深红色的电吉他横抱在身前。午后的天光从高高的、积满灰尘的窗户斜射进来,形成几道朦胧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如同金色的精灵。
光线落在他专注的侧影上。
他额前那几缕总是桀骜不驯的栗色碎发,此刻被汗水濡湿,乖顺地贴在光洁的额角。浓密的眼睫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阴影,随着每一次屏息凝神的尝试而微微颤动。紧抿的唇线绷成一条倔强而认真的直线,下颌线清晰而紧绷。修长的手指在指板上快速而稳定地移动、按压、勾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动作却精准得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每一次拨弦,手臂的肌肉线条都会随之舒展、绷紧,充满了力量感,却又被一种全神贯注的沉静所包裹。
汗水顺着他线条利落的脖颈滑落,没入黑色T恤的领口,在灰色的光线下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整个人沉浸在一种绝对的专注里,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手中的吉他,以及那段亟待征服的音符。那份专注,消融了所有外显的戾气和锋芒,呈现出一种沈北桉从未见过的、近乎圣洁的纯粹与……祥和。
门缝狭窄的视野像一幅精心构图的特写。光柱中飞舞的尘埃,少年低垂的、被汗水濡湿的睫毛,紧抿的、透出执着弧度的唇线,还有那在琴弦上快速跃动、充满力量与韵律的手指……每一个细节都在沈北桉的视网膜上无限放大,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狠狠凿开了他心口那道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闸门。
“铮——”
又一次尝试在关键节点失败,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挫败感的杂音。
林南野猛地停下动作。他极其烦躁地、用力甩了甩头,额前湿透的碎发飞扬起来,几滴汗珠随之甩落。他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胸膛明显地起伏了一下,然后再次低下头,手指重新按上指板,眼神比之前更加锐利、更加专注,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重新开始攻克那个顽固的节点。那份挫败后的迅速重振,带着一种野草般的韧劲,比任何完美的演奏都更具冲击力。
沈北桉贴在门缝边的身体,像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他甚至忘了呼吸。胸腔里,那颗被精密公式和沉重责任层层包裹的心脏,如同被那失败又重来的琴音猛地拨动了最深处的一根弦。
“咚!”
一声沉闷的、前所未有的巨响,在他空寂的胸腔里炸开!
不是生理性的心跳,更像某种坚固的、冰冷的东西被彻底震碎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陌生的、汹涌的、带着灼热温度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席卷了四肢百骸。
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麻意,他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脸颊也莫名地发烫,耳根处更是像被点燃了一般灼热。
他猛地直起身,像被那灼热烫到,仓促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粗糙的走廊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门内的琴声戛然而止!
沈北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能想象到门内那人骤然警觉、带着被打扰的戾气转过头来的眼神。
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抱着那叠厚重的书籍,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急促地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迅速消失在拐角处。
排练室的门内。
林南野握着琴颈的手指还停留在刚才的指板上。他保持着那个演奏的姿势,缓缓地、带着一丝被打断的阴郁,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射向紧闭的、布满灰尘的旧木门。
门外,只有一片死寂。刚才那声撞击和仓促的脚步声仿佛只是错觉。
他皱了皱眉,眼底掠过一丝疑惑和被打扰的不悦。他侧耳倾听了几秒,外面再无动静。
他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刚才卡壳的琴弦,金属的冰凉触感传来。他尝试着再次按响那个节点,这一次,出乎意料地流畅。
清澈而精准的音符流淌出来,带着一种突破瓶颈后的快意。
他沉浸在旋律里,眉头舒展开来,刚才被打断的不快似乎也随着音符消散。他并未深究门外那转瞬即逝的异响,只当是风,或是某个路过的学生不小心撞到了墙。
只有门外冰冷的墙壁上,还残留着一点因撞击而簌簌落下的灰尘,和那个仓促离开的少年,胸腔里如同擂鼓般、久久无法平息的、陌生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