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界对立,得不偿失。”
“弟子知道,”方濯垂着头,喉结轻轻动了动,语气却分外坚定,“弟子无怨无悔。”
“你应当也知道,现在群狼环伺,只要你一下山,便可能会被白华门差人带走,或者是直接命殒当场,”魏涯山道,“若我这般抉择,叫你就此与振鹭山不能再有任何联系,你也愿意?”
“弟子无怨无悔。”
方濯抬起头来。他看着魏涯山,分外专注,可余光却总想要飘向旁边的人。他看不见柳轻绮的表情,但他可以从这满室的沉默之中猜出来。他甚至都能想象到这时候柳轻绮的手在做什么、表情是什么、心里在想什么,他几乎可以猜到那只藏在袖子下面又都悄悄发抖的手,他现在一定紧张,甚至惶恐,但很有可能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正在发生,但没人可以阻拦。如果这就是他的命,而他自己注定无法掌控的话,他宁愿将这条命交到自己信任的人手里,而不是死在一个陌生的、空无一人的潮湿牢狱。
方濯扬起脸,直对魏涯山的目光,接触到他冷淡而漠然的眼神,却仿佛窥得一面斑驳竹简。那里面写了很多东西,而不凑近,他很难一一读出来。但是此刻,方濯有一半的注意力都在遏制着自己不要往旁边看,而另一半,兴许便催使他深深拜下,随即顶着谁的目光,将自己的心一层层血淋淋地剖开。
“弟子知道,这条命是振鹭山给的,能有今日之成就,也全仰仗振鹭山。若非当年振鹭山愿救弟子一命,弟子便早已死在山脚下了,绝不会有今日之方濯,故而振鹭山的恩情,弟子此生都难以偿还。”
“弟子也清楚,无论师叔做出什么决定,都是为了振鹭山。山上有祖师爷数百年基业,也庇护着诸位兄弟姐妹,若弟子此生注定不能再为山上做些什么,振鹭山若是愿要弟子这条命,弟子也愿给!”
方濯语罢,额头触地,行了一个大礼,久久未起身。在座一片静谧,少有人说话,连呼吸声都很难听得见,方濯的手指微微收紧,勒令自己绝不能起身转头,闭上眼睛,深深伏于地上,只感觉额头一片冰凉,而紧接着,在最后一句话的回音终于落地后,人也似陷入无边深海般,进入了意外的平静。
他自认此生缺点颇多,但好在真切、忠诚。至少如果放在面前的真的只有以死明志和被误解两条路,尽管那一条是死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而更重要的是,他相信柳轻绮能理解他。他们两个都是振鹭山养大的,这样的话,他不说,同样的在这怀抱中成长起来的人都能懂得。
只是可惜……
方濯没怎么想,但一些念头自然而然地浮上脑海。混乱复杂的,正在一片寂静之中抽丝剥茧,寻得源头。但还没等那真正的真相浮出水面时,面前便听到一声轻笑。
魏涯山轻轻敲着桌子,另一只手撑着头,神色诡异,方才那声轻笑就是由他发出来的。方濯抬起头来,却并未对上魏涯山的目光,他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也只能看到一个空空如也的角落,那里什么也没有。
柳轻绮听到他笑,总算逮到了机会,苍白着嘴唇站起身来,抬手就要来拉他:“师兄——”
魏涯山轻轻一挥手,笑容不减,声音清淡,语气却颇为奇异:“莫要重蹈覆辙?可真是抬举了,他的意思是,我振鹭山将会培养出个邰溯第二吗?”
他转头看向柳轻绮,笑了一笑:“你坐下吧,放心。我方才才琢磨过来白华门那个长老到底是什么意思。重蹈覆辙?蹈的是什么覆辙?若他当真指的是邰溯,邰溯除却出身存有争议,一生未行恶事,成为第二个他,又如何算得上是‘重蹈覆辙’?”
方濯还跪在地上,但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将他扶起。魏涯山的手掌落到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像是终于醍醐灌顶一般,那种从进门时便一直萦绕在眼中的沉重与冰凉消失了,转而成为一种奇异的、镇定的从容与轻松,那手掌也像是微风一般带着温热,一下一下,将方濯心上所结成的所有绳结都一一拍开。
“守朴为何一定要杀你,你知道吗?”
方濯摇摇头。魏涯山道:“因为飞乌山与魔教串通,自有魔教知晓能活下来的灵魔混血潜力究竟有多大。你应当也已发现了,在昏迷初醒、尚且被反噬的状况下都能将裴千影一击致命,再加今日当众杀守朴,击退冯长老数步,只要能让灵息与魔息融合,你的功力便会增加数重,而你如果始终立于振鹭山不肯归顺魔教的话,也许便会是燕应叹眼中一枚极难拔除的钉子。”
“所以,只要你不能为他们所用,他们要在你尚未成势之前便将你拔掉。守朴能亲自前来,想必一是为了将你灭口、从而彻底隐瞒飞乌山通魔一事,二便是受了魔族的引诱,过来杀死你这个‘灵魔混血’。”
云婳婉道:“这么说来,守朴其实还是魔教的刀?”
魏涯山摇摇头道:“这样说不准确。或该说,守朴和阿濯,各自都做了魔教的刀。”
“燕应叹手眼通天,甚至都能在飞乌山后山放一个裴千影等着来阻拦阿绮,说他不知道方濯现在的境况,我不相信。他既然已经知道了阿濯是灵魔混血,自然明白这个身份的特殊性,所以他给了守朴去骨针,让他借此机会来到振鹭山除掉阿濯。而守朴名声在外,我派必然会严加防范,他的去骨针未必能成功出手,只要一旦被发现,他想回去就难了。”
“再者,他现在是当今飞乌山的排面,也唯有他的存在会让燕应叹强占飞乌山变得困难些,而他此刻手中你又有去骨针,燕应叹会不担心他是否会将去骨针用在自己身上?所以看似说让守朴这个高手来杀阿濯,其实就是引我派杀他。”
“而只要他得手,未来的威胁便会被彻底抹除。若他不得手,我们又会代燕应叹除掉这个守朴,让这个唯一能得到去骨针的修真者就这样死去,对他依旧是好事。”
魏涯山道:“所以自始至终,守朴也好,燕应叹也罢,你我看起来似乎只是为了灭口掩盖罪行,可实际上,你的死活,也许确实关乎他们的命运。”
魏涯山按住他的肩膀,眼眸轻轻一动,闪烁着些许奇特而略显兴奋的光辉,微微笑道:“几日后我会想办法为你寻找一份适合你的魔功,你不必担心,照着练就是。”
登时脑袋上像劈开一道重雷,耳旁当啷一声巨响,方濯彻底懵在原地。他听到了魏涯山的声音,也能听得见每个字,可组合在一起却一时令他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意思。在勉强将它们一一排列、拼凑并组合到一起后,读了一遍,又反应一阵,方濯才猛地明白过来,瞪大了双眼,完全不敢相信耳听事实,磕磕绊绊地说:
“这、这,师叔……”
“那个冯长老之所以这么劝我,不就是因为担心我意气用事再度养出一个为修真界所不容的邰溯?”魏涯山神情平和,笑容浅淡,言语至此,眼神却骤然向下一沉,活像是深深往眼底砸出一个坑,其中水花便是溅射而出的一点冷意,随嘴唇翕动而泛动波澜,手起锤落,一锤定音:
“只可惜,一个人在历史上若能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就是独一无二的那个。邰溯注定只能是邰溯,其他人再怎样模仿,也不会成为他。”
“所以同样,你不会是第二个邰溯,而我振鹭山,也永远不会是那个林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