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汲从何疾之办公之处退下后,果然便带了人马匆匆出城了,只是出城之前,又去见了祁云棠一面。
祁云棠事先便叮嘱张汲,不管何疾之有没有收下那封卷宗,未时一刻都要在庆春楼外的茶摊一聚。
“事情办得如何了?”祁云棠此刻换了男装,乔装打扮一番,随手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陶碗中的粗茶也被她喝出了宫中琼浆玉露的气度。
张汲在祁云棠面前极为洒脱,不急着答话,而是“咕咚咕咚”几口茶水下肚,感慨道:“冬日跑马不比寻常,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脸。多谢殿下赏口热茶,微臣周身暖和了许多。”
祁云棠见张汲面色果然由方才的苍白变得红润起来,便似笑非笑道:“张大人言下之意,本宫还要予你些辛苦费了?”
“亦无不可。”张汲爽朗一笑,将见底的茶碗搁置,又给自己斟满。
祁云棠纤纤玉指在几案上敲了敲,思忖了刹那,道:“那便如你所愿。”
张汲笑得更为开怀,直道:“殿下大气。”
茶汤还冒着热气,隐隐约约一大片雾氤氲在茶碗之上。张汲见茶汤烫嘴,便只好不急着将第二碗下肚,抽空应了祁云棠的问题:“办得极好。”
“极好?”祁云棠闻言很是满意,嘴角不由得勾了勾。
张汲看着祁云棠的神色,笑道:“此外还有一桩小事。”
祁云棠道:“讲。”
“据微臣观察,何大公子时常靠浓茶提神,想来是与何夫人感情深厚。”
祁云棠眉梢微挑,有些疑惑不解:“与我何干?”
“殿下若是想要虏人夫,怕是强取豪夺不来。”张汲打趣道。
“要一个被人用过的作甚?若本宫想要,世间千千万万之人中,还找不到一个比她更好的?”祁云棠说话间微微扬了扬头,露出线条优雅的洁白脖颈,与身后满地白雪同辉。但是祁云棠想起来那次在府中设计何疾之时,何疾之曾说过的“有些事情,确乎是雏儿做不好的”。于是祁云棠心下又气又羞,没由来地想起了那日宴请自己的谢羡青,竟然微红了脸。
祁云棠赶紧端起茶碗来喝一口,遮住自己脸上的红晕。不过张汲倒是从碗侧窥见了祁云棠绯红的双耳。
张汲清了清嗓子,道:“此行出城捉贼拿赃,也是为咱们办事,殿下不敬微臣一碗,为臣送行?”
祁云棠看着张汲笑盈盈的眸子,道:“不过几个小贼,你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说罢举起手中的茶碗道:“一路顺风,待你回来再为你接风洗尘。满意么?”
张汲笑了笑,道:“殿下发话,岂敢不满。”将碗中的茶汤一饮而尽后,便起身作揖道:“微臣告退。”
何疾之在张汲离开后,对着那一沓卷宗一筹莫展。卷宗的内容十分完整,从僧人净式的诉牒到净式与李老四两造的陈词,卷宗中都罗列得一清二楚,除此之外,二人之间账目往来也有借条为据。除了根据常识而知的此案不合理,何疾之一时在其他地方看不出端倪。
于是她将卷宗又摆在一旁,仔细校对方才未完毕的账目。
待到结束一日当差回到府中时,何疾之正碰上谢羡青在后院练箭。何疾之刻意放缓了脚步,倚在长廊的红柱子上看谢羡青的动作。
此刻谢羡青已经练了快一下午了,汗珠氤氲在她的额头上,再多一点就要顺着额角留下来,钻进她正在瞄准靶子的眼睛。
但是即便汗水流进谢羡青的眼中,也并不会影响她射箭的结果,因为此刻她只能堪堪拉开弓弦,然后射出去几十步的距离,尚不足以够到箭靶。
何疾之在她身后好整以暇。
“嗖——”谢羡青沉肩射箭,箭矢陡然射出,不多时便开始摇摇晃晃,而后软绵绵地耷拉在了青石板上。而远处的箭靶仍然静悄悄地伫立在黄土中,没有半点动静。
谢羡青不满意地跺了跺脚。她早知道自己技术丢人现眼,因此屏退了小厮,这有一个好处,就是没有人看到她出糗,但也有一个坏处——没有人为她拾箭补箭。
她将弓背在身上,气鼓鼓地跑过去把箭矢捡起来。刚回头,就看见何疾之笑眯眯地盯着她。
“怎么了?看我好笑么?”谢羡青看到何疾之的模样就觉得她讨打,如今还敢看自己笑话,“只知道笑,不知道帮本小姐拾箭。”谢羡青并不意外何疾之悄悄注视自己,只不满她不为自己鞍前马后。
“小的遵命。”何疾之笑道。
谢羡青“哼”了一声,又继续站定准备拉弓。
何疾之好声好气地又为谢羡青纠正了动作。“气沉丹田。双脚稍微再打开些。”何疾之的脚嵌进谢羡青双脚之间,轻轻碰了碰她的左脚。
谢羡青从善如流,在何疾之的指导下又发出去一箭。
结果很不错,比上次远了两步的距离。但是谢羡青还是觉得吃瘪。
何疾之连忙跑过去将箭矢拾起来,又从一旁拿了一支崭新的箭矢递给谢羡青。“不必急于一时。再来一箭,便去吃饭。”何疾之给谢羡青安排了。
谢羡青点点头,继续搭弓射箭。“姓何的,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诀窍没有教给我。为人师者,倾囊相授,不要有所隐瞒,知道了么?”谢羡青转过头问。
何疾之笑了笑,道:“哪有什么隐瞒。只是射箭重在基本功,你不要单单练射箭,这只是提高你对弓箭的熟悉度和射箭的精准度,平日里还需要练一下巧力。”
谢羡青一箭发了出去,收了弓,静静地看着何疾之。
“扎扎马步,举举石头。”何疾之道。
一个板肋虬筋的武夫形象映入谢羡青的脑海。“不要……”谢羡青轻声抗议。
何疾之知道谢羡青在担心什么,柔声解释道:“不会把你练成‘粗枝大叶’的,只是为了让你增加一点韧性。”
谢羡青想了想,觉得何疾之可信,于是把这个练习安排进了自己的日程。
二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膳厅中。用过饭后,何疾之又将今日张汲硬塞给自己的案子说与谢羡青。
谢羡青闻言,皱了皱眉,道:“这个祁云棠又给你设坑往里跳呢?”
“真是千丝万缕,逃无可逃。”何疾之也很无奈。
“赶紧把此案了解,你得离张汲远远的。”谢羡青道,“你们以为那个李老四没有理由向净式借那般多的钱财,那么可有查过李老四是否是赌徒?”
何疾之摇摇头,道:“查过,不是赌徒。”
“别的挥霍无度之事呢?他可有干过?”谢羡青又问。
何疾之都摇摇头,道:“其实他是个老实本分的,看卷宗中的描述,此人除了爱喝些酒,便也没有别的用钱之处了。”
“好吧,如今看来,其实也倒是证据确凿,就是欠了钱,只是欠得稀里糊涂的。”谢羡青下了初步判断。
“所以看张汲的意思,应该是怀疑净式欺压李老四,搜刮了他的钱财欲求不满,便立了借据,以此为由要正大光明地找李老四讨钱。”
何疾之三两句的描述,让谢羡青脑海中映出了这般画面: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被一个养尊处优、大腹便便的和尚敲骨吸髓。
“真是可怜。”谢羡青叹道,“若你们真要翻案,只有从借据入手了……”谢羡青思索起来。
忽然,她起身往房中的木柜跑去,拿了一摞账本出来。
“怎么了,阿槐?”何疾之跟了上去,看这谢羡青把其中基本账本翻开。
“你看,勿正,这是三年前的账本,这是两年前的账本,这是一年前的账本,这是今年的账本。”谢羡青一连翻开了四本账本,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何疾之的面前。
暮色未至,青天白日之下几本账本的区别十分明显。三年前的账本纸张边缘泛黄得明显,而年份越近的账本,纸张边缘的黄色越浅。
“这还是上好的宣纸做成的账本,不知你那卷宗里的字据是否差距更为显著?”谢羡青问。
卷宗里字据的落款时间参差不齐,从三年前至现在,陆陆续续有十一份。但是印象中,十七份借据的纸张颜色深浅一致,不像谢羡青出示的账本这般有明显的色差。
所以似乎可以认为,这个案子里面的证据是伪造的。
何疾之笑了笑,道:“你可真聪明。”
“那便是了。”谢羡青见眼前之人已经领悟到自己的意思,便又将账本放回木柜中去,“射箭什么的我可能不行,但是和账本有关的我可是当仁不让。”
次日何疾之便带了一个捕快亲自到李家村找李老四,顺着村民指的去路,穿过一段羊肠小道,又经过一条曲曲折折的石头路,终于看到了孤零零坐落在半山腰的两间茅草房。
此人条件艰苦,为何净式旁人不找,偏偏找上了他来讹诈?何疾之见到李老四住处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个疑惑。
她敛去异样的神色,领着捕快继续往前走,直到茅草屋前站定敲了敲门。
“吱呀——”门缓缓被从里面打开,黑黝黝的屋子里露出半张农妇的脸。
“二位官爷有什么事吗?”农妇露在外面的一只眼睛畏畏缩缩的,瞥见何疾之官服的一角,便低眉顺眼地垂下了头。
何疾之道:“李老四在吗?”
农妇微不可见地颤栗了一下,道:“他……他上山砍柴去了。”
“无妨。此前李老四找净式借了十七贯钱的事,你可知情?”
“不知。”农妇抬眸看了何疾之一眼,然后咬着唇摇了摇头。
“此前李老四与净式对簿公堂,你不在么?”何疾之不肯罢休,继续问道。
农妇还是摇摇头,道:“那时民女应该还未过门。”
可是李老四与净式的案子距离此时不过半年,而李老四与眼前的农夫都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农人,何至于这般晚才成亲?
何疾之想了想,既然如此,那么眼前之人可能并非李老四第一任妻子,于是转而发问道:“你是李老四糟糠之妻?”
农妇果然摇头,道:“原本还有一个,只是民妇没有见过她。”
“死了?”
“不知道,说是找不见了。”
这下何疾之更为疑惑。除了李老四和净式,可能只有那个如今不知下落妇人才知道实情了。
正思忖间,李老四便背了一身的木柴往家门口走,远远地望见身着官袍的两人,扔了木柴拔腿就跑。
何疾之见状,连忙道:“拿下他!”说罢便带着捕快飞也似的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