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史艳文忽然放低声音,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极为陌生,“阿若娃,此刻悬崖勒马,尚有机会……圣城接引,还未到出世时机。”
阿若娃不懂。
“什么是出世时机?”他极力争辩,“圣城夹在西漠与北域之间,没有人会冷眼看着我们悄然坐大。我们只有依附!”
史艳文眼睫冰冷,如凝飞霜,缓缓抬手,一指点上阿若娃眉心,声音中忽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与旷远,仿佛那声音中多了些不属于他的东西,让人毛骨悚然。
“记住,接引,不是你的城。”
一股危险的感觉直冲天顶,阿若娃浑身寒毛直竖,无意识地露出恐惧之色。
“圣人,”阿若娃退后两步,不甘心地咬紧牙关,“你只是不想离开素还真,对吧?”
史艳文气势微松,目光奇异地打量着他,饶有深意地眯了眯眼,“哦?”
“曼怛罗,”阿若娃一脸心痛,仿佛史艳文已经误入歧途而不自知,反劝道,“回到圣城来吧,现在回来,菩提了悟宫依旧属于您,贫僧接任上师之后,您依然可以在圣城悠闲度日,贫僧定会好好守护圣人,曼怛罗!”
“嘶!这小子该不是……该不是……?”
推松岩内,屈世途吞吞吐吐,说不下去。
秦假仙摸着下巴,恍然道:“合着这么搞事,是因为嫉妒?他暗恋史艳文?!”
“史君子如此人品,有人爱慕也是正常,只是这孩子太年轻了,手段也太稚嫩,斗不过素还真的。”
九界太虚海境,鳞王摇头看着水幕道。
一旁的师相欲星移闻言,却是笑着另有看法,“虽然斗不过,但引来的麻烦可不见得会小,王可不要小瞧了熊孩子的威力。”
“是吗?那本王可要拭目以待了。”
鳞王挑了挑眉,表示十分期待有人给素还真找麻烦。
水幕上,史艳文目光宛若深海,幽不可测,他对于别人的爱慕十分迟钝,却又敏锐地一眼能看穿对方的虚伪。
阿若娃这样的青年,他见得太多了,迷惑于权利和欲望,偏又耻于承认自己的世俗,所以便为之罪恶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甚至会为自己早早寻到一个替罪羊。
为了传播佛法?
哈。
观影的众人看着画面上史艳文眼神锐利,幽深冰冷,几乎都以为他要动手了,谁知,最后竟是慢慢放下了手。
“圣人慈悲。”
中年僧人动容地合掌朝水幕行了个佛礼,由衷希望那个自己能够及时回头,如此才算是不辜负圣人的这份宽容。
“曼怛罗,你回来吧。”
水幕上,阿若娃仍未醒悟,低声叫道,满眼渴望,不自觉地停止了战栗。
史艳文微微敛眸,轻叹口气,转过身,长眉深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当日我自中原来此求助超度亡魂之法,过程中,已用尽一切报答。圣城执事官,你恐怕从最开始就想错了我的立场。”
少年试图挽留,伸手拽住他的袖口,却被袖手甩脱。
阿若娃怔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合掌的双手猛颤,“曼怛罗,你始终是要回圣城的!就算不是现在,也必定会回来!”
史艳文渐渐消失不见。
阿若娃深吸口气,诡谲风云在眸中一闪而逝,留恋不舍都压进心中,兀自咬牙。
“阿弥陀佛。”
“真是执迷不悟啊……”
篝火旁,史艳文抱着小空无奈苦恼道,虽然他在感情方面比较迟钝,但通过水幕旁观者清,却是已经发现了少年的暗藏心思。
可这是发生在数千年后的事情,哪怕他现在知道了也无济于事,只能寄望未来的自己能及早发现,在阿若娃未泥足深陷前令其醒悟,带领圣城从漩涡中抽身。
画面上,史艳文愁眉深锁,谈无欲叫了他好几声也没应。
直到感觉眼前的光线被什么挡住,史艳文抬头一看,却见谈无欲沉着一张脸盯着自己。
“谈无欲?”
谈无欲道:“你的脸色很苍白。”
史艳文微愣,条件反射道:“大概是今日有些累了。”
谈无欲坐到他身边,目光扫了一眼那几颗流光溢彩的玛瑙,扯了扯嘴角,“心事重重,莫非遇见了熟人?”
原是打听情况来了。
不动声色地往后一靠,史艳文发愁道:“是接引圣城的人,他们和十三圣殿的人合作了,虽说不一定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是我很担心圣城里的情况。”
“接引圣城之名令人生敬,非有心出家自不会去,”谈无欲评道,“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么多年过去,圣城的情况你又如何能把握?”
史艳文闻言,不觉苦笑,“便是当年离开圣城之前,怕是连人都认不全,无名也未见得能谈起‘把握’二字。”
谈无欲不以为然,“他们看你三年,却是记忆深刻。你若肯循循善诱,未尝不能令其恢复中立。”
这也确是他在想的问题,史艳文暗想,只是没有上师从旁作辅,又谈何容易?他当日急着来寻素还真,也无心权位尊贵,而今名望虽有,可要把握住圣城……他需要时间。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谈无欲似笑非笑道,“而今即便你想入圣城慢慢周旋,怕也是没有时间,更无此可能。”
二人想法不谋而合,史艳文禁不住染上笑意,“为何?”
“你压制修炼,需辅以药丹补气守脉,若是与人斡旋时常体力不支,怎能让素还真放心?”谈无欲在他身边坐下,对他的现状嗤之以鼻。
“在下还没有这么弱不禁风。”
“是吗?”谈无欲笑着反问,“素还真所练补气丹,你多久未用过了?”
“六年。”史艳文道。
时间城内,素还真听到此话心头一松,看来那个自己及时醒悟了,又见水幕上谈无欲目光一闪,玉瓶拿在手中转动,“当年四琴武宫的冰花奇观,你可与素还真同去看过?”不由露出一抹笑意,这个别扭的师弟啊……
画面中,史艳文挑眉,看着谈无欲阴郁的眉眼,微微一哂,“素还真一回到四琴武宫,我二人便退隐回山,自未再见过。”
也就是说那日的事史艳文多半也没来得及告诉素还真了。
谈无欲突然觉得十分好笑,他那个同修将这么大的破绽放在自己面前,自己却从未好好利用过。
“无名僭越,可否问问你,”史艳文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换了话题,“金阳圣帝寻你何事?”
谈无欲神色一厉,他冷哼一声,“问中原第一人,问用人之道。”
史艳文好整以暇,“你如何答?”
“素还真非中原第一人,用人唯勇,取之以利。”谈无欲不容置疑道。
“嗯。”史艳文颔首。
谈无欲默了一下,竟有几分诧异,凝视着他,“你认同?”
“为何不认同?”史艳文态度柔和,“中原第一人之称本就是个虚悬之号,至于用人之道,你既说的是你的用人之道,想来也是多年行走江湖得出的经验。谈仙子又非无智之人,无用的经验又岂会放在心上?何况世人……唯利是图者不在少数,各人有各法,就该因材施教。若是一条路走到黑,才真是无药可救、不知变通。”
无欲天内,谈无欲听着曾经的自己那套不够成熟又有些偏激的理念,有些心生感慨,终究是太年轻了,历练得不够,然而他没有想到史艳文竟会对如此稚嫩的理念表示赞同,他以为史艳文跟素还真是一样的人,认同的应该都是那套得人心之法。
魔世篝火旁,抱着小空的史艳文却笑了笑,那个自己只是觉得谈无欲还年轻,经历得太少,有此不成熟的想法可以理解,待谈无欲接触得越来越多,人就会成长,就会明白,这世上除了利益相交,也有真心实意。
少年人么,总要经过历练才行。
水幕上,史艳文眨了下眼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评价道:“何况我看金阳圣帝此人,谈仙子驾临,进门连口茶水都不招待,既狂妄无礼,又顾盼自雄。听闻其人最喜高高在上,素赖旁人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过于自负便是自卑。又只会些分化反目之计,此等人物,怕是诸葛孔明来了也要让他贬低三分。哈,夜郎自大,徒增笑柄罢了。”
看到这里,无欲天中的玄衣道长哪还不懂史艳文的用意,摇头失笑道:“这位史君子,当真是个妙人!”
水幕上,谈无欲也听罢失笑,将玉瓶收回,摇了摇头,沉思片刻,又不禁扯了下嘴角,呢喃般道:“无名兄说得没错,此人……”他语气忽厉,“此人实在看轻了谈某。谈无欲若是中了这等人的离间之计,岂非贻笑大方?”
时间城内,素还真见史艳文及时拉住了差点走进死胡同的师弟,正要欣慰点头,突然眉间一皱,紧张地看着水幕中史艳文失力软倒,被谈无欲接个正着。
“无名?”
画面上,谈无欲将刚收进去的瓶子又拿出来,取出丹药喂史艳文服下,又干脆地点了他的穴道,才略略挑开臂膀,看着那朵正闪烁着荧光的莲花纹身沉默不语。
“谈无欲看着那朵莲花纹身做什么?那不是素还真的一时兴起么?怎么突然发光了?”
“就算是一时兴起素贤人应该也不会弄简单的东西吧,恐怕是用来保护史艳文的?你看人一晕倒就开始发光了,也许还能疗伤?”
这是大多数单纯善良的人们的想法。
可也有一些心思诡异的反派们,比如血傀师,暗搓搓地觉得这莲花纹身发作得太巧,看起来是史艳文出事了才发光,谁知道是不是素还真在这莲花纹身上做了手脚,为了控制人啊?毕竟像史艳文这么强大又具有影响力的棋子实在太难得了,如果是他,那必定是要不择手段地紧紧捏在掌心里啊!
时间城内,素还真无言地看着画面,心底发凉,十分汗颜,他已经根据史艳文的几次发作症状和时间限制想起来了。
那是他少年时期无意中捣鼓出来的一味药,本意是想用来补身,谁知药效竟是副作用极大,因为需要用到心头血作为药引,服药者对供血者会产生极大的依耐性,必须定期服用对方的心头血,否则便会如水幕中这般浑身瘫软,任人宰割。
当初谈无欲还狠狠地嘲笑过他,这玩意说是补药,其实用来控制拿捏人更好,一碗下去,对方就永远也离不开他了!
后来虽然研制出了解法,但想要根除必须要耗费极漫长的时间,真是吃力又不讨好,所以他就将此药方压箱底了,再也没有拿出来用过,只收录进了《神农医谱》中。
没想到,他再次见到此药,竟会是在水幕中,以药物来掌控史艳文?
何其荒谬。
素还真愧疚地看着画面中史艳文安谧沉静的脸,唯一能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停药六年,那个素还真肯定在偷偷地亡羊补牢了,希望能在事发之前将副作用尽除吧。
无欲天内,谈无欲再次端起茶盏,他若知道素还真怀抱着这种侥幸心理,肯定会嗤之以鼻,现在么,他只能祝平行世界的师兄一声好运了。
画面上,谈无欲抱着昏迷的史艳文走出轮回球。
素还真已经在五莲台恭候多时了,他没有意外地抱过史艳文,目光一刻不移,“多谢。”
“不必,”谈无欲看着他,阳光模糊了他的表情,不露喜怒,“北域之事你无须担心,你素还真不会中的奸计,谈无欲照样不会!你该担心的,是他。”
“……”
“若我是你,不是早早铲除祸端,就是让自己做得更绝。”
落下一语,谈无欲转身即走。
水幕到此结束。
“铲除祸端……做得更绝……?”
篝火旁,史艳文垂眸想着最后师兄弟二人分别时的场景,他总觉得两人的对话别有暗示,却一时想不出到底有何深意,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愿不是什么大事吧……”史艳文捏了捏儿子的小手,又笑道,“……他们总没有坏心思的,对吧,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