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夜已深了，艾莉亚正如往常一样走在从主楼去西塔的长廊上。忽然，她闻到一股熟悉的草药味，像松木灰混着某种特殊的植物清香。这味道让她想起了父亲工坊里的一个角落——那里总是晾晒着制作皮革用的各种药剂。

出于职业习惯，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顺着气味飘来的方向，艾莉亚走出长廊往别院深处走了走，发现了岔路口一条狭窄的石廊。石廊尽头是个不起眼的小房间，门虚掩着。

就在艾莉亚犹豫要不要离开时，一阵夜风从窗口灌进来，门被轻轻吹开了一条缝。幽暗的符文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映照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这几天行色匆匆，只在晚餐时间出现的凯。

他修长的右手带着一只手套，正沾着深褐色的药剂，小心地涂抹在发根。月光从高窗漏下，在他未染的发梢上反射出淡淡的金色。

凯在避开众人的地方染发？

——艾莉亚想要悄悄离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凯通过铜镜看见了门口的艾莉亚，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

空气凝固了一瞬。艾莉亚看见铜镜中的凯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打扰了，我……."艾莉亚转身要走。

"等等。"凯叫住她，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既然被你看见了，不如进来帮个忙？"

艾莉亚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进了房间，轻轻带上门。

这是个布置简单的小屋，一张窄桌，一面铜镜，几个装着药剂的瓶罐。角落里的炉子上煮着什么，大概是散发香气的来源。

"父亲工坊里的味道。"艾莉亚率先打破了室内的安静，有些没话找话似的说——她认出了桌上几种常用的草药。

"啊，托尔金的配方。"药剂好像不够，凯从桌上拿下几个瓶罐继续调配，动作优雅，“北境最好的工匠，连这样的小事也有独到之处。"

不到一会，手中的药剂调配完成。凯递给她，“先帮我把后面的头发染完好吗？” 同时从桌上取过一副手套："用这个。"

月光从高窗洒下，映照出他发根处未染的金色。那不是普通的浅金，而是一种近乎发光的璀璨。

她小心地戴上手套，蘸了些药剂，用未戴手套的左手轻轻梳理着凯脑后的发丝。

褐色的发尾略微卷曲而柔软，金色的发梢在月光下泛着光泽，就像极光掠过沙地。

"你每次都是自己染吗？"艾莉亚问。

这确实是个问题——调配的手法如此专业，显然经过多次练习，但后脑的位置确实难以够到。

"通常是莱恩帮忙，"凯通过铜镜看着她，"不过今天他兴冲冲地去了集市还没回来，据说是去找卖给他假书的不良商贩算账。"

艾莉亚不由得笑了，整个人略微放松了下来。这时从发丝中抬起一根漏网之鱼，这一整根金色的发丝都在月光中散着辉光。

难怪他要如此细心地遮掩，这样的颜色一旦被阳光照到，必会如同燃烧的烈日般耀眼夺目。

“你的金发很漂亮。像…”她停下动作思考了一瞬，“我的家乡没有这样的颜色，有点形容不出来。”

“像玛莎家新融化的蜂蜜，”她想了想，终于找到了类比之物，“或者是太阳融进了雪里。”

凯笑了，从铜镜中照出的目光温和，“你真有想象力。我从没听过这样的描述。”

艾莉亚被他的笑意感染，平时清冷的冰蓝色眸子也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她轻轻分开凯的发丝，一缕一缕将药剂涂抹均匀。“我觉得我在糟蹋这一罐甜甜的蜂蜜。”

凯的手指轻轻掠过自己的袖口，月光在他的金发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的神情有些松动，年轻的面容带上了一丝淡淡的怀念。

“蜂蜜啊……”他轻声说道，“小时候，祖母总是从北境带一些蜂蜜回来，说是那里的蜂蜜比南方的更醇厚。”他的语气仿佛顺着回忆的轨迹滑入了某个遥远的冬日，“她会在冬天的夜晚熬一碗热蜂蜜水，然后坐在窗边，给我讲北境的故事。”

艾莉亚轻轻歪头，感兴趣地看着他：“北境的故事？”

“嗯。”凯轻轻颔首，“她说，北境的雪比南方的月光还要纯净，风的低语中藏着古老的歌谣。她告诉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北境的森林里住着银色的鹿，它们是极光的使者，踏过雪地时不会留下脚印。”他的嗓音低缓， “她还说，北境的人虽然生活在风雪之中，但他们的心比炉火还要炽热。”

艾莉亚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听起来，你的祖母很喜欢北境。”

“是啊。”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她一直希望能带我来看看这片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停顿了一瞬，笑意浅浅地浮现在唇边，“可惜我小时候一直住在南方，被各种礼仪和规矩束缚着，唯一能靠近北境的方式，就是听她讲故事。”

艾莉亚认真地听着，手上动作不停。金色的发丝渐渐被褐色覆盖，如同将阳光和蜂蜜封在土壤。

“祖母说，凯（Kai）在北境的古语中寓意着流传在风中的故事。她从小希望我能像风一样自由，”他微微侧头，“所以她给我取了个小名——凯。”

艾莉亚睫毛微微颤了颤，抬眸看向他：“所以，这不是你的真名？”

凯看了镜中的她一眼，笑了，“我是不是说多了？”他没有正面回答：“这是祖母给我的名字，我很喜欢，所以一直用了它。”

艾莉亚看向铜镜中的男子，他依旧带着一贯的笑意。铜镜模糊，艾莉亚却在那双蓝绿色的眼瞳深处看到一丝薄薄的寂寥。

她没有追问，只是轻声接道：“你的祖母一定很疼你。”

屋外的风雪敲打着窗棂，凯的笑意加深了一点，点了点头，“嗯。”

“我会帮你保守秘密。头发也好，名字也罢。”她紧接着说，表情认真。

“谢谢你，艾莉亚。”

虽然这张俊朗的脸庞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容，艾莉亚却觉得今晚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有些卸下心房的样子，笑起来的样子才让人想起他也是二十来岁该朝气蓬勃的年纪。

对于凯隐藏自己的金发，甚至名字也是化名这件事，艾莉亚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惊讶。即使是出生边境的她，也早已意识到新月商队的特别。他们每个人都身怀绝技，尤其是凯，像是个浑身藏着秘密的人。也许他有特殊的原因，需要隐姓埋名，隐藏身份，但那又怎样呢？也许这就是化身为风，自由自在的代价吧。

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提尔那双沉着的，只有在聊到符文知识的时候才会闪烁的灰绿色的眼眸。留在家乡的他一定也想像自由的风一样吧。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收到她寄出的信了么？

艾莉亚轻轻拨开他未干的发丝，换上了轻快的语气：“其实，这几天你不在，我也没闲着。”

凯微微睁眼，从铜镜中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哦？发生了什么？”

“嗯……很多事情。”艾莉亚认真回忆着，“莉莉最近忙着调配新的安眠茶，她拉着我试喝，结果——”她停顿了一下，忍不住笑道，“我直接睡了一整天，晚上睡去醒来发现还是晚上，吓了一大跳。”

凯失笑，语调慵懒：“听起来，你已经成了白鹿驿站的实验对象？”

“基本上是的。”艾莉亚笑了笑，“莉莉说，她以后想把茶推广到各大驿站，给旅人提供‘最安稳的北境睡眠’。”

凯扬眉：“一个有远见的生意。”

艾莉亚继续道：“莱恩还是那么……折腾。”她眨了眨眼，语气里透着些无奈，“你知道吗？他前几天尝试做‘恒温符文土豆’，结果……”

凯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艾莉亚忍笑道：“结果整个厨房都被土豆炸得乱七八糟，我们花了半天才收拾干净。”

艾莉亚挑眉，学着莱恩的语气夸张地说道：“‘只要调整几个符号，这项技术就能彻底改变北境人民的冬日饮食！’”

凯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似乎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惊讶：“让我猜，他是不是又坚称这只是符文实验的一小步，但商贸史上的一大步？”

两人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艾莉亚最后检查了一遍凯的头发，确定药剂已经均匀涂抹完毕，满意地点点头：“好了。等它干透，你的金发就不会在阳光下一眼被认出来了。”

凯低笑一声，站起身，从容地理了理袖口。

小屋中的炉火温暖仍在，他看着窗外的风雪，声音低缓：“谢谢你，艾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