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笠拼命睁开眼,一身姿挺拔、温润如玉的男子停在自己身边,遮雪的伞偏向了她。
郑贤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容,迈着快步就下了台阶:“柳大人,这么晚了,来内务司,可是有急事?”
柳琰晨恭笑着,神色却如冰霜般冷,“阿姐夜里有些头疾,我来内务司要些安神香来。来得不巧,正赶上郑公公处理宫事。”
郑贤忙道:“不麻烦的,不麻烦的。皇后娘娘的事自是最要紧的。刘良,还不快去取了给柳大人。”
刘良应下,快跑着进了内务司,就将安神香取了来,交到柳琰晨手上。
柳琰晨低头,顺势望了趴在刑凳上的颜笠一眼,“敢问郑公公,这宫女可是犯了何错,要如此罚她?”
郑贤吞下口水,仍笑着:“这是枫栖殿新进去的宫女,不懂规矩,私自跑了出来,咱家罚她一顿板子,好让她长长记性。”
柳琰晨点点头,应道:“现下太后和陛下日日为时疫忧心,阿姐冬日头疾发作得厉害,宫里的事确是要公公多关照些。”
“自然。咱家在这宫里头,不就为这点事费心。”
柳琰晨忽觉衣袖一紧,垂眸一瞧,发现颜笠拉着他的衣摆不松手,嘴里还念念有词,像是有话要对他讲。
他屈膝跪下,半蹲在侧,勉强听清颜笠所言:“炭……枫栖殿……炭……”
柳琰晨直起身,未等他发问,郑贤就连忙派人去内务司中取炭,“别闲着,都赶紧送去枫栖殿,别耽误了里头主子的病。”
“公公罚了多少杖?”柳琰晨问一旁的行刑太监。
“回大人,二十杖。”
“已施了多少杖?”
“回大人,十杖。”
柳琰晨拱手,微微躬身:“阿姐此时还未眠,我瞧公公无暇分身,既还余十杖,不如让我带回明鸾宫,让阿姐断一断她的错处。郑公公,你觉得如何?”
郑贤知道已留颜笠不得,顺着台阶下了:“娘娘能断,自是最好的,老奴多谢大人体恤。”
颜笠又拉了拉衣袖,指了指身侧一同受罚的小太监。
柳琰晨看了眼郑贤,郑贤忙道:“既已交予大人,自由大人做主。”
柳琰晨颔首告辞,便命人抬起刑凳,连人带凳抬回了明鸾宫。
明鸾宫乃皇后居所,宫中温暖,颜笠即使穿着单衣,也不觉着冷,身上的伤似乎都消疼了几分。
柳曦正揉着太阳穴,见柳琰晨抬了两个人进来,疑惑道:“子昀,我不是让你去拿些安神香来,怎么带了两个人回来?”
“阿姐,我去内务司领安神香之时,正巧路过郑公公杖责其二人,便捎了过来。”
柳曦见刑凳上腥红一片,问道:“罚了多少杖?”
“二十,不过还余十杖。”柳琰晨答道。
柳曦撑着扶椅站起,二十杖的棍子,可以直接要了人命。
“犯了何错,何故至此?”她惊问道。
柳琰晨想起颜笠断断续续对自己说的话,带了些迟疑:“我问过郑贤,这名小宫女是枫栖殿的人,私自跑了出来,想来应是与炭有关。”
“炭?”柳曦愈发纳闷,“几筐炭何至于要了人命?”
“这……还得阿姐亲自问一问了。”
柳曦沉下肩,不安地望向柳琰晨:“子昀,朝中之事我不会过问,也不想涉及。你若有心,定要告诉我。”
柳琰晨明白柳曦所想,定定答道:“阿姐放心,这是宫事,不会牵扯朝堂。郑贤手段狠辣,我不忍心罢了。”
“如此便好。”柳曦扬了扬手,“明烁,去请太医来。”
颜笠不知何时恢复了意识,手脚皆已松绑,身上却动弹不得。她低声唤了句:“娘娘。”
柳曦的目光一瞬柔和,可很快聚满了皇后的威严:“你是子昀带回明鸾宫的人,本宫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是。”颜笠不愿多言,每呼出一口气,都会牵动痛处。
柳曦见颜笠惨痛,本想等太医来后再问,可柳琰晨从郑贤手中夺过人,她今夜不得不问出个结果。
“你既入了枫栖殿,便知无旨不得出,为何还要擅自离殿?”
“为了公子……公子烧得厉害,殿中冷如冰窖,奴婢实在无辙,只好来内务司求炭。”
“翁渟?”柳曦话中略带惊讶之色,“可是病又加重了?”
颜笠无力地点点头。
柳曦眉心扬起,接着问道:“各宫的炭皆有定额,照理是够的,难不成枫栖殿的炭少了?”
柳琰晨将殿中的炭盆端至颜笠身侧,怕她受凉。炭盆里窜动炸开的火星子却深深扎进了颜笠的心,耳边犹如蝗虫在鸣。
她忍着酸痛,苦笑道:“这就要问我身旁的这位小公公了,枫栖殿的炭都去了哪里。”
小公公面色张皇,舌尖打颤,生怕自己说错话。
“你只管放心说,本宫自有判断。”
小公公摔下刑凳,挪着不堪的身子跪膝在地:“回娘娘,枫栖殿的炭……被内务司的公公……拿去值事房了……”
“竟有此事!”柳曦站起身来,“值事房里本就有炭供着,难道还不够吗?”
小太监显然是刚入宫,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本就已经被郑贤罚了一通,此时更是慌了神,“娘娘息怒!是内务司总管冯公公吩咐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琰晨凝眸微思,开口道:“怕是那些太监白日里要去值事房里偷懒,嫌冷多生了些炭,才会不够烧的。”
他顿了顿,又说道:“方才我已听到郑贤命人送炭至枫栖殿,人心虽恶,手脚却麻利。”
柳曦乌发盈肩,素面无瑕,没有珠钗点缀,风姿更加挠人。
“郑贤既已罚了你们,本宫也问了清楚,错不在你们,剩下的十杖便免了。至于姑娘你私自出殿,念你是迫不得已,受过十杖已是罪过,本宫不深究了。若陛下过问,本宫都会帮你们解释。”
“你叫什么名字?”柳曦望向颜笠。
“枫栖殿,颜笠。”
“身边的这位小公公呢?”
“小的内务司,林尧。”
“本宫记下了。”
柳琰晨挥了挥手,跟在明烁身边的杨简立马上前。
“杨太医,劳烦你看看其二人。”柳曦顺着台子而下,头疾已缓了不少。
杨简察看了下伤势,心中有了定数:“娘娘,都是些皮肉伤,幸好未伤及内里,微臣开几服药,将养些时日便好。”
“如此便有劳杨太医了。”柳曦转身就要离去,只听见颜笠重重地一声跪在地上。
“娘娘,奴婢恳请娘娘……救一救公子……”
柳曦回过身,扶起她:“你要本宫怎么帮你?”
颜笠松了口气,鼓起勇气道:“奴婢知娘娘是心善之人,我求求娘娘,能不能派太医去一趟枫栖殿,治一治公子的病。”
眼尾腥红,泪珠打转,颜笠见过宫中权势的厉害,逢及柳曦的温柔,心中不禁酸楚。
“这倒不难,本宫派个太医去瞧便是了。”柳曦垂眸,弯下腰:“宫中对自家主子尽心是本分,不过本宫想问你,你只入了枫栖殿短短不到一日的时间,怎会舍得拼命?”
颜笠释然地笑了,想起翁渟同自己说过的话,虽含无情,但更多的,是愧意。
“不只为公子,也是为我自己。”她答道。
柳曦眼波微涟,有些动容。
她直起身,吩咐道:“内务司的冯起不能再留,传本宫旨意,命刘良为内务司总管。”
颜笠依稀记得‘刘良’这个名字熟悉,反应过来正是自己在内务司门口遇到的值事公公。
“刘良是郑贤的人,阿姐这是给个巴掌再给颗枣啊。”柳琰晨笑着摇摇头。
柳曦无奈地叹了口气,稳稳坐下:“郑公公的面子,宫里人都要给他三分,哪怕是我。这位小公公怕是回不了内务司了,以后就留在明鸾宫吧。”
林尧哪里受过这样的恩典,连连磕头:“奴婢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一番折腾后,时已快至子时。安神香不知何时燃上,白烟袅袅,揉开了殿中的苦涩。
柳曦颇觉身子疲乏,捏了捏眉心:“杨太医,日后一服药送往明鸾宫,一服药送往枫栖殿。本宫乏了,子昀,送颜姑娘回去吧。”
“子昀明白。”柳琰晨准备唤人,却发现颜笠微微抬手,止住了他。
她咬牙忍疼,颤巍巍地跪起:“娘娘和大人的今日之恩,颜笠没齿难忘,一定会报答。”
柳曦扬了扬手,让柳琰晨扶颜笠起身:“身上有伤,别总跪着,伤身子。”
“颜姑娘,我送你回去吧。”柳琰晨和声道。
“好。”
颜笠不便行走,只好让人连凳带人一齐带回枫栖殿。
冬日的朔风袭怀,颜笠冷得颤抖,身子却如同火一般腾烧。
柳琰晨撑着伞,瞥见伞下瘦弱的身影,单衣轻扬,血色入目,他实在是于心不忍。
他解下狐氅,轻轻盖在了颜笠身上。
“大人,会弄脏。”颜笠尚存一丝意识,呼出的白气消散于雪雾之中。
“无妨。”
颜笠还未来得及说一句“多谢”,人便昏睡了过去 ,不知飞雪沾身,刻入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