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颜笠才能坐起身,躬身下地。
杨简察完她的伤势,留了几瓶伤药,“姑娘伤势已大好,这两瓶药早晚涂着便好,我日后就不来了。”
颜笠偏过头,笑着说:“是我欠杨太医一个情。”
杨简收拾瓶瓶罐罐进医箱,头也未抬:“都是奉命行事。”
颜笠摇摇头:“枫栖殿非寻常人愿意踏足之地,杨太医本不用日日来枫栖殿照看我,这份情,我自当挂怀。”
“若论以前,我也是怕的,可进出多了,倒觉得没什么了。”杨简笑道。
他想起了什么,嘱咐道:“不过姑娘,杖刑打得有点深,怕是会留疤,饮食起居上,还是要清淡些。”
颜笠扫了眼自己的后背,无声地点点头。
杨简似是惊喜,揶揄了几句:“姑娘倒是冷静。换做旁人,可是要哭啼胡闹了。”
颜笠愣了愣,笑答道:“去鬼门关走过一遭,发现皮囊什么的,没有命重要。”
杨简瞥了瞥身后,捏起手心:“姑娘此处僻静,我便多和姑娘说几句。这宫中,女子大多以色侍人,容貌姿色比起命来,更为重要。”
“哪怕是像我这样的宫女?”
杨简点点头。
颜笠坐起身,双腿交盘,手拢于双膝:“经此一遭,我确也看了明白,权和势,比命更重要。她们如此爱惜自己的容颜,为的不也是这些。她们也没有错,宫墙之中,没有傍身之所,终将飘零。史书上总传有红颜祸水的传记,想来是刻薄了些。”
“姑娘挨了一顿打,想的却通透。”杨简打趣道。
“杨太医起的话头,我有感而发而已。”颜笠看杨简拍了拍袖子,“杨太医可是要走?我送送杨太医。”
杨太医忙拦住她:“姑娘身子才刚见好,少折腾。”
“无妨。”颜笠笑嘻嘻的,“我正要去书房,顺道的。”
初雪之后,临近正月,天愈发料峭,冻得人毛发直立。
送走杨简后,颜笠迈着极缓的步子,贴近书房的木门。
前些日子一桩桩出事,习书之事早已抛诸脑后。趁着闲暇,翁渟正与福添温书。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翁渟念了一遍。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福添跟着读了一遍。
此文有些长,福添明显吃力,忍不住想去寻水喝。刚放下书,就被翁渟制住:“不许去。”
翁渟平日里舌如冷箭,在书房之中,更甚严肃。
“通读完一遍,你可还记得文名?”翁渟毫无波澜地问道。
福添慌乱提笔,赶忙应道:“我记得!”
他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想不起来。
“明明刚才念书时还记得的……”他嘴里念念有词,就是记不起。
“是《过秦论》。”颜笠双手推开了书房门,凛冽的寒气趁虚而入,她急忙转身关上。
翁渟惊得一抖,要说的话滞在了空中,目光被颜笠深深吸引。
素衣缠身,乌发盈腰,走路的姿势甚至有点奇怪,但不妨碍入了他的眼眸。
“让你家先生写给你看,《过秦论》三个字怎么写。”颜笠说笑着,倒了杯水给福添。
福添悻悻地凑去翁渟身前,等着翁渟执笔。翁渟无奈,只好提笔,在纸上写下“过秦论”三字。
福添夺过纸来,左瞧右瞧,总觉不对。
“先生,‘秦’是不是少了一横?”
“是吗?”颜笠上前接过纸,笑道,“还真是。”
福添幸灾乐祸地从颜笠手中抢过纸,举着在书房中绕圈狂奔,喊道:“先生写错啦!先生写错啦!”
翁渟佯装归笔,埋下头去,装作无事发生。
福添跑至翁渟跟前,将纸平铺在桌上,指了指“秦”字,“先生常教我对文章以敬畏,先生授书时专注,从未犯过错,今日倒是头一桩。”
翁渟抬眼一看,自己还真真少写了一横。
是心乱了。
“今日就学到这吧。”翁渟怕自己再待下去,不知会胡言乱语些什么。
上京城的冬日本就干燥,福添嗓子干得厉害,猛灌了一杯水,结果凉了,直穿喉咙。
他猛得咳起来,提着水壶出去,“我去烧壶热水来!”
颜笠隐起笑意,在福添的椅凳上坐下,手指划着福添发呆时在纸上留下的胡乱墨痕,自然道:“先生用心了。”
翁渟闻言,发现福添已不在房中,只留了他和颜笠二人。
“我没有想到,你竟读过此文。”翁渟耳根稍稍发红,整个人仍端正自如。
颜笠翻了翻福添桌上的书,回道:“以前外祖母总会带着我识文写字,你房中的书,说不定我大都看过。”
“难怪辩驳起来,头头是道。”翁渟看向颜笠,眸中隐含欣赏。
颜笠托着腮,点了点福添桌上的书堆:“先生所授,皆含明志之理,治国之道,可窥其心。你平常爱读这些?”
翁渟理了理墨砚,答道:“什么都读,不拘于此。但论讲学,我心底希望福添能学点本事,不做无知无志之人。”
“他能遇到你这样的先生,是他之幸。”
听言,翁渟却没有欣喜之色,“福添七岁入宫,在此之前,家中混乱,从未教习过他,刚进宫时什么都不知道。我授他以文,也是授他以德,其实他已经错过最好的学习年岁了。”
“翁渟,如果没有福添……”
“或许吧。但我现在不想了,日子总要过,一味地逃生,算什么。”翁渟理好了书案,起身道,“走吧,他想来已经在膳房了。”
颜笠撑着桌子站起,后背仍有些弯曲。
翁渟走来,轻握住她的胳膊:“我扶你。”
好似有股急流淌过全身,隔着棉麻衣袂,坚实的手掌包裹住她纤细的手臂,颜笠不禁一怔。
她很快适应,借着翁渟的力道,一步一步向外挪去。翁渟极有耐心,配合她慢慢走。
到了膳房,菜、米都已清洗干净,福添一个人在灶前打转,白蒙蒙的热气占了满房。
颜笠皱了皱眉:“不用行走的活,好像只有烧火了。”
“在军营里,生炊可是个要紧活,一般人还干不了。”翁渟帮她叠放好干柴,提了一条小凳,“你就坐在这里顾好火候。”
颜笠轻松地扇着风,可惜眼前灶火的白雾弥漫,看不清翁渟和福添。
只能听见翁渟对福添说:“你去切菜。”
“先生许久未下厨,不知手生了没有。”
翁渟隐隐笑道:“难得有一看家本事,不能丢了。”
“翁渟。”颜笠唤了一声。
“怎么了?”翁渟温柔地应道。
“没什么。”颜笠颔首笑了笑,“就是想问一问你在不在。”
福添不乐意了,嘟起嘴来:“笠姐姐怎么不问我在不在?”
“翁渟在,你就在。”颜笠不知是不是靠近火堆的缘由,总觉得两颊烫烫的。
饭后,颜笠这几日休养睡得多,没有困意,索性赖在翁渟的书房里看书。
书纸页平整,可见其主爱惜。
颜笠页未看书名,随手一翻,竟是《诗经》里的《淇澳》。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她念道。
翁渟推开木门一角,搬了炭盆进来,“夜深了,怕你冷。”
他合上房门,取了本书坐下,就瞧见颜笠念念有词地怔在原地。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她眼前之人,完美地诠释了这句话。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怎么了?”翁渟瞧颜笠半晌不说话,只是一味地盯着他看。
她合上书,放回书架:“读到了一句话,觉得很适合你。”
“什么?”翁渟来了兴趣,追问道。
颜笠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来问:“翁渟,你说如果世人见到了真正的你,会想什么?”
翁渟随和地笑了笑,眉眼扬起柔和的弧度:“问这个做什么?”
“你有学识,有才华,说不定比朝堂上的人懂得还多。如果一生都困于这枫栖殿,想来有点可惜。”
翁渟微怔,随后答道:“安稳地居于这里一生,不失一种解脱。我倒没有想过别人见到我的看法,但与其引得琐碎上身,不如让他们一直以为我是天煞孤星,还能少有打扰。”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低下头去。
“阿笠,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像你想得那么纯粹,你会厌弃我吗?”
颜笠倚着书架,闻言心落了一瞬,每一个字都从心尖滑过,晃得乱颤。
翁渟见颜笠未答,顿觉心慌。
“你不想回答,就算了,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你方才叫我什么?”颜笠挪着步子靠近。
翁渟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脸如霞云,害羞地别过脸去。
颜笠被逗笑,抿了抿唇:“无妨,你以后就这样叫我,我很乐意。”
房中炭盆炙热,暖气氤氲,萦绕在二人的耳边。
颜笠接着道:“至于你问的问题,我想,我也不是那么纯粹。连无瑕的玉都难寻,更何况是人呢。”
她不知道,她的这句话对翁渟而言,有多重要。